第51章 琵琶(中)

少女輕輕邁出了腳。

午後安靜的室內,緊閉的門窗掩去大部分光線,只有赤足的少女在踏著神秘古樸的舞步,念著晦澀陌生的詞句,她的小腿手臂上有漂亮鮮艷的花紋,瑰麗且繁復,如深山峻嶺中獨自盛開的艷麗花朵。

伴隨著細細碎碎的鈴聲,她將手臂高高揚起,纖長手指聚攏又分開,仿佛在模擬深林中花朵的開與敗。

鈴鐺聲細碎,如風吹拂過枝葉一般靜謐安寧,爐中線香燃燒,一縷縷青煙攀繞上了她的手腕腳踝,隨著每次旋轉微微漾開。

清清低垂著眼,低聲念禱復雜的咒文,青煙在她腰間流水一般滑過。長發松松綰了個髻,現已有些松動,偶有發絲散落。

裴遠時看著那縷頭發,它們時而拂過少女白皙的面頰,時而沒入脖頸間。

這本不是舞蹈,他很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在一旁欣賞。或許在深澗溪畔,或是山谷密林,更適合她來完成這一儀式,她此刻像山林所化的漂亮精魅,在頌唱贊美賜予她生命的自然。

他的師姐本來就很漂亮,裴遠時靜靜地想。

他的視線越過她,略微看了看榻上靜臥著的男人。

長安來的蘇松雨,蘇少卿……這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呢?

清清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她慢慢靠近房間裏側的睡榻,足尖輕點在地上,如貓一般無聲無息,緊繃的小腿線條可稱優美。

裴遠時卻在想她會不會冷。

清清雙手交疊,如虔誠信徒一般低頭念完最後一個音節,而後向沉睡的蘇少卿伸出手。

榻上光線昏暗,她突然注意到,面前這個雙目緊閉,形容清瘦的男人竟然有著十分俊秀的輪廓。

啊,清清想起來,鄧伯說過少卿當年是名動長安的少年探花來著,能當選探花走馬杏園的人,長相必不會差,還有那句詩,那句——

“風起松愈靜,雨來竹更青。”

這句藏了他的名與字的詩,在他高中那年流傳了整個長安,世人都在談論,那位姑蘇來的探花是如何清俊,氣質是如何沉靜,所作的詩文是如何華美。

您是如何一步步變成如今的境地的呢?

那把古舊的琵琶就在蘇少卿身側,清清看了看它,而後伸出食指,輕點在靜臥著的人的額頭上。

人皆有情。

玄華道中人以情入道,借情修道,世人的貪嗔喜惡怒對於宗門人來說,如同食糧。那一縷縷或淺或深的情絲,更是得天獨厚的道術媒介。

清清猜想,她現下正施展的這個道術在玄華宗內,應當算不得多高深,因為她學習起來並不算太難,實踐起來——也算容易。

這次,她作了些改進,結合吳恒留給她的其他記載,她在身上繪滿了宗人信仰的古老圖騰,又纏縛了數量足夠多的銅鈴,線香用的也是加持過數天的。她有把握,能更加真切詳細地進入有關這把琴的記憶。

玄華宗畢竟湮滅許久,她自作主張,將這個利用珍愛之物來探尋有關記憶的道術取名為:

“煥”

——光亮、鮮明。她能借這個道術,抽絲剝繭般把陳舊的記憶便成鮮活的情感,像枯木在某個平常春天煥發新的嫩芽。

指尖輕觸在蘇少卿眉心,清清緩緩閉上了眼。

她感覺到自己從身處的世界一瞬間抽離,耳邊一陣嗡鳴,似有風聲、人聲,紛亂嘈雜。下一刻,又如寒風刮過,刺骨的溫度讓她恍然以為身處冰天雪地,一頓混亂過後,世界靜寂下來。

她慢慢能感知到周遭——是一間靜室。

有琵琶聲清脆,如溪水一般流淌而過,一個穿著綠衫的女子坐在窗邊微垂著頭,手指翻飛,琴聲是從她指尖傳來的。

此時似乎是春天,窗外天空明凈透藍,幾枝迎春開著鮮亮的鵝黃色花朵輕輕搖曳。有風柔柔地吹進來,拂動了女子耳邊碎發,她對著這扇窗彈得不疾不徐,似乎一窗的燦爛春景與她毫無相關。

她彈的是《花月》,一首傾訴閨中女子婉轉情思的小調,在她手中,這首曲子卻變得清清淡淡,平靜舒緩,毫無原本的怨慕之意。

她的《花月》中沒有花,也沒有月。

清清發覺,這次沒有像上次一樣,可以直接通過當事人的視角來探索回憶,當下她更像一個旁觀者進入了這段記憶。她不知道原因,但這並不礙事,沒了束縛,或許更能有所發現。

奇怪的是,蘇少卿在哪裏?她不是在少卿身上施的陣嗎?

她借機打量著這間屋子,布局簡單,擺設雅致,墻上掛了幾幅書畫,清清細細看過,這些作品並不是出自名家,但各有韻味。

案幾上擺著成套青瓷茶具,櫃上整整齊齊碼著書冊,清清一本本看過去,大多是些詩歌集子,老舊的居多,當下流行的較少——主人的品味修養應當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