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無恒

吳恒蹲伏在灶台後面,把身體盡力隱蔽在柴火堆中,如此艱難費力的姿勢,他已經維持了有兩刻鐘,他不知道方才那個女孩會不會折返來。

腿腳開始變得僵硬酸麻,腹中的饑渴更讓他難以忍受,他仍不敢輕舉妄動,不,本不該是這樣。

他本想在山中采摘些野果果腹,但遍尋不著,平日裏滿山跑的野味也統統銷聲匿跡。在冬日的青屏大山內流離了近十日,他實在受不了了。

想著身上是有錢財的,可以去買點吃食,可他提心吊膽來到鎮上,喬裝成流浪漢呆了兩天,竟發現不少人在談論除夕夜江米鎮發生的慘案,人潮紛湧處還張貼著他的畫像,他只能倉皇逃離。

他逃回山上,注意到了這處人跡罕至的小道觀,在附近山頭流連了兩日,他意外地發現,這觀裏似乎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半大的娃娃。

大人去哪了?他無法深究,每每到飯點,觀中飄出香味,這讓他五臟六腑如同百蟻啃噬一般難耐,腹中明明空空如也,卻仿佛有一股惡火在靜靜地燒灼,燒得他痛苦萬分。

餓,太餓了。

今日他們似乎又煮了麻辣魚,吳恒趴伏在觀外的樹林裏,嗅著這令人鼻尖發癢的香氣,恍恍惚惚地,眼前出現了一個婦人執著湯匙,站在煙繚霧繞的灶台邊,俯身往鍋裏加鹽的畫面。

那是他的妻子,她口味重,最愛他做的水煮魚,每次都要多放一倍花椒才能讓她適口。

她常常嗔他:“味道輕些也不要緊,每次都順著我的口味來,花椒錢都多花了許多。”

而除夕那晚,她死在了他的刀下。

不止她,還有她的父母,他們的孩子……不,那不是他們的孩子,是不知哪裏來的野種!

野種!他咬緊了牙關,想到他質問妻子時,妻子滿臉的難以置信與失望的淚水,賤人,真會裝!他要嶽父母說清楚,不要把他吳恒當傻子,但他們只罵他被豬油蒙了心。

是,他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被嶽父母多年來的寬容關心所迷惑,被妻子的溫柔小意弄得找不著北,傻乎乎地以為自己雖然一窮二白,是個倒插門的便宜女婿,但他們仍把自己當一家人。

他們幾個才是一家人!事發了互相包庇,他吳恒不過是個窮女婿,誰都看他不起,就連一雙兒女不是自己親生的,也被蒙在鼓裏五六年,得他人點醒才知道。

他父母雙亡,本以為自己三生有幸,能又能體會家庭的溫暖,他愛護妻子,恭敬長輩,將小食肆開的有聲有色,日子好起來了,明明一切都好起來了……

“阿蓉還是那般貌美,”年關將近,在外經商多年的鄰居來他店裏,沖他曖昧地笑“那身皮肉想必也如當初一般雪嫩,吳兄好福氣。”

他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他將原話告知了妻子,妻子只是沉默,他慌了,她才說——

“那時年少無知,所遇非人。”

她埋首在他胸前痛哭,他只能給予擁抱與撫慰,一遍遍告訴她沒關系,不是她的錯,他無所謂……

他真的無所謂嗎?

他如往常一般去店裏,跑堂的小二正和墩子竊竊私語,見了他卻慌忙散開,這是什麽意思?

食客在席間大聲談笑,酒過三巡,開始談論些葷俗不堪的內容:“誰會要別人用過的破鞋啊?”

他疑心是在影射他。

恍惚出了店門,走到街上,又遇上了那個鄰居,他厭煩至極,想避開,那人卻自己纏上來。

仍是那般可惡的笑:“吳兄!哈哈,上次喝了兩滴貓尿,說了幾句對嫂子不敬的話,你可千萬別忘心裏去啊,都是老黃歷了……”

後來,那張臉眉骨斷了,鼻梁歪了,眼圈烏青,再也做不出惹人生厭的笑容,他被眾人拉開制住,那張臉的主人朝他憤憤啐了一口:

“臭東西,真以為自己開了家店有啥了不起呢,撿了個破鞋當寶貝,還說不得了?”

破鞋,又是這個詞,他恨這個詞。

回到家中,一雙兒女擁了上來,他將他們攬進懷中,想借著溫馨時刻將那些不快拋之腦後,卻冷不丁又想起,這對龍鳳胎,當初早產了一個半月,接生婆直呼萬幸,兩個嬰兒身體康健,不似尋常早產兒一般孱弱,簡直如同足月生產的一般。

如足月生產的一般。

如今他們六歲半,算一算,時間怎麽那麽巧呢?

他不能再想,這樣只會把自己想崩潰,他吞吞吐吐,希望妻子打消自己的疑慮。

妻子聽懂了他的閃爍其詞,她落下淚來:“原來,你竟這般想我?”

“就算我說不是,你還是會懷疑,這樣的懷疑是沒有盡頭的。”

“你若不信,可以走。”

他受不了她的態度,他已經包容了她對往事的隱瞞,難道他現在有所質疑,不是應該的嗎?這一切難道不是她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