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太陽星熄,天地暝暗。

在那短暫的暝暗當中,一滴泛著金輝的墨色落下,在天地間蕩開一道虛幻的漣漪。

太陽星熄的暝暗掩蓋了這道漣漪,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這太陽星熄滅的片刻當中,一道墨色漣漪已經浸過了眾生。

滴答。

天地間仍在下著迷蒙的細雨,這是因化芒蘇醒,天地自發而生的異象。那雨水從天而降,帶著天上的陽和之氣,落到地上,與大地中沉凝的陰化之氣相融,勃發出榮榮生機。

梁國,一處去年留存的荒草地裏,茫茫的雨裏打濕了一方孤立的巨巖。

玄衣如墨的神明斜倚巨巖,雨水順著巖石流下,滾落到他身上,就像雨珠兒滴落在荷葉上那樣滑開。

雨裏有風。暗沉沉的衣袖被風撕扯著亂舞,袖口裏垂下一節修長的腕。一道墨色細流正從袖中深處滑落,在淒白的皮膚上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又從掌心流淌下去,在手指上纏繞向下,積聚到指尖……

滴答。

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滴墨。每一滴墨都蕩開一小圈漣漪。

層層疊疊地漣漪劃出一片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大玄斜倚在墨色漣漪當中,雙目半睜半閉。

滴答。

像心臟在胸腔跳動。

潮軟的泥土下露出一枚被根須纏繞的顱骨,一抹虛弱的遊魂寄存在這具早已死去的軀體裏,用力掙斷根須,卻再沒有多余的力氣爬出泥土。不甘於熄滅的陰火在空洞的眼眶裏閃爍,像仍念著生前的心跳。

滴答。

像葉尖淌下的眼淚。

瞎了一只眼的病狼躲在樹後,它的骨架很大,殘留著曾經威武的影子,但現在它皮毛臟汙眼神黯淡,只能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它只是想要喝一點雨水。

它現在盯上了那塊露出地面的骨頭,那不是很好的食物,但對於一只幾乎失去捕獵能力的病狼來說,骨頭裏也是有著一點脂肪的。

滴答。

像血從皮膚滑落。

老人瑟縮在灌木叢裏。她的年紀已經很大,手腳不太利索,沒有親人,獨自生活在這片荒地中,有一個低矮的破爛木屋。她想要出來找點吃的,春天來了,下雨了,野草也是可以吃的,但有野菜更好。

這是一處很荒涼的地方,靈氣幹涸、土地貧瘠,幾乎不會有修士來到這裏,哪怕是邪修也看不上她早已枯敗的血肉,那只病狼卻一定很看得上。它也許已經威脅不了一個健壯的年輕人,但對付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還綽綽有余。

荒野很危險,不過及不上那些被邪修們掌控的城池。她已經老得沒有價值了,也老得不知道梁國當中發生的變故。

滴答、滴答、滴答。雨越來越大,像蒙了一層厚重的霧。

雨水落到他們身上,蕩起墨色的漣漪,遊魂的陰火、狼與人墨黑的瞳仁裏,沁入了點滴墨色。

遊魂附身的屍骨好像從中得來了力氣,從土地裏掙出殘缺不全的骨頭,向著巖石爬過去。

病殘的野狼好像感覺到了漣漪的中心,拋下了骨頭與方才發現灌木叢裏的動靜,向著巖石走過去。

虛弱的老人從蹲伏的灌木叢裏站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知道了某些東西、又得到了某些東西,於是她看到那個之前從未在意過的巨巖,看到了倚石而坐的身影。

那是一道契。

一道久遠以來,不知從何時而起,延續至今的契。

自大劫初臨世間,至此已有十二萬載。在此之前,因果初亂,長陽集眾生心念建立地府,又過去了多久呢?

滄海桑田,還有多少眾生的因果未曾生亂?輪回幾經,又有多少眾生未曾因自身之苦而向神明祝禱?

又有,多少眾生未曾與神明立契?

她好像……想起來了。

許久之前,無盡的哀苦當中,她曾向一個名字祝禱,神明予以了她回應。以那只白骨為身的記命筆,續了她的因果,重定她的命數,她曾,與神結契。

老人不再在意詭異的屍骨與危險的野獸,向著巨巖、向著神明走去。

死去的遊魂已經死去,患病的野獸仍在病著,年邁的老人依舊蒼老。

但似乎已經不必再畏懼。因為,神明與他們同在。

死去的遊魂停於神明足邊,殘骨將裂,殘骨中卻誕生了新的力量——死苦。

病痛的野狼伏於神明身側,瞎眼狼狽,它在狼狽中感受到了力量——病苦。

老邁的凡人拜於神明身前,身軀羸弱,她在羸弱中感受到了力量——老苦。

大玄嘴角似翹非翹,被他們簇擁在當中,臥在墨色滴落的層疊漣漪裏。

漣漪之中,哪裏有什麽從腕上滑過的如血墨痕?那只從袖中垂落的手,正持著一支筆,那墨色是從筆毫滴落的。之前所見一切,仿佛皆為幻景。

但又有什麽區別呢?那支筆,原本就是一根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