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李泉在撥弦。他彈得散漫隨性,琴聲幽微多變,或蕭蕭肅肅如大雪漫天,肅殺淩冽,或悠長吟往如對坐而語,清閑散淡。

琴有三音,天音空靈,地音沉遠,人音如語。李泉的琴總是在彈人。喜怒哀懼愛憎欲,七情皆備,彈到最細最深的心緒上。

這讓都極覺得,李泉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琴師。琴有三音,他只取其一,不表天聲,不達地音,只以琴為他彈撥世間七情的器。

等李泉熄了撥弦的心情後,都極推過一盞溫好的酒,嘆道:“你彈這樣的琴,在這樣的時候行走四方,所求的是什麽呢?”

“我的所求……”李泉飲盡杯中酒,閑散轉著杯子,忽然笑了,“是無瑕無穢的公道。”

這是一個不比都極的目標要少上半分狂妄的狂言。

但求道豈非本就是一條狂妄的路?願得長生超脫輪回豈非本就是一個狂妄的願?

既然敢以凡塵之身向往縹緲難及的大道,又為何不敢希求此道呢?

吾見天地有大劫,不思獨善避之、不欲苦爭求渡,狂然而起,願平天下!

暖陽明媚,點點細雪飄落,在陽光下像點點碎星。都極仰頭看雪,好像聽見了琴聲中的錚錚肅殺。

“這是你的願嗎?”他幽微吟道,忽看向李泉,目燦若星,“既然如此,為何不來助我?”

李泉笑看著他,若有深意道:“你作為誰來邀請我?”

“作為我。”都極答道。

在想好要邀請李泉之後,他就已經決意坦誠自己的身份。都極胥桓,本為一人。這是只有塗山窕知道的隱秘。但這在他弱小時的偽裝,如今已不再需要隱瞞。便是天下人皆知玄清教主與梁王同為一人又如何?

他不是只能依靠戒律司的周旋才能在諸方勢力夾縫間喘息的胥昌。梁國境內的諸多邪修已被玄清教掃平,大劫中離散的流民們已在各地重新安家落戶,戒律司正在向他低頭。梁國,即將盡歸他手。那麽他的身份就從向李泉開始揭示,又有何不可呢?

他看得出來李泉的不凡。他想為天地之亂重定新序,李泉想要無瑕無穢的公道,這二者本可成為一件事。

“都極是我,胥……”

靈機波動一閃而逝,打斷了他的話,都極接住一點靈光,有消息傳到了他這裏,他看過之後眉頭一皺。

“你有急事,就先去吧。”李泉執著酒杯散淡笑道。

都極對他略一點頭,他覺得自己就算不說,李泉似乎也看出來了什麽,只是要他親口告訴自己而已。他飄忽消失在原地。

雪漸漸下得大了,從碎星一樣的細雪變成了鵝毛一樣的雪片,天空白茫茫地一片,遮擋住了陽光。

李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著雪,慢慢地飲下去。

……

隋王宮中,胥桓坐在小殿裏,雍容的鬥篷領子簇擁著他那張艷絕的臉,逼人的氣勢使得下面的人不敢擡頭直視,只恭謹地垂頭,將地圖卷曲的一角撫平。

這是大殷與諸國的地圖,胥桓冰涼的手指在隋與盧之間徘徊,目光卻落在殷上。

他從玄清教與梁收到了同樣的消息,玄清教的要來得早些,梁的消息要來得遲些,講得都是隋王下命令伐盧的事情。身為一國之主,他的目光必然不能只局限於梁國之中,在其它國家與大殷中,他都有著消息來源。

兩邊的消息略有差異,合起來差不多能夠知道事情的大概全貌。

殷天子以盧國不遜為由要隋國出兵伐盧,而隋王竟真的下達王令舉國備戰,在短短數日內備齊兵馬,欲渡淮水伐盧。盧國措手不及,但淮水水神們阻擋了隋的軍隊,伐盧之事未成,隋王召回大將軍,解散了部分軍隊,似乎打消了伐盧的想法。

這件事中詭異之處甚多,殷天子突然要伐盧,盧國不遜大約只是個借口,盧王只要不傻,就算殷使對他當堂破口大罵,他都不會斬殺大殷的來使——那個所謂被盧王所殺的殷使甚至可能並不存在,否則盧國不可能一點都沒覺察出問題,以至於措手不及。而看盧國從大劫中恢復的情況,盧王顯然不是個會做出此事的庸人,但這件事的選擇權不在於盧,而在於隋。

這是個鷸蚌相爭之計,盧王或許看得出,但他沒有選擇權。而隋王難道沒有看出來嗎?一個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王位,穩定國情的人,怎麽可能看不出此中問題?否則她又怎麽會如此利落的撤兵?但既然看出來了,她之前又為什麽要傾國力以伐盧?如果說這是演給大殷看的一場戲,那也太過激了些,這舉兵的一進一退之間,不知要損耗多少人力物力,如此大的代價,也很難討好得了大殷。這樣損己的昏招,並不像能夠以武英殿穩住隋國之人想出來的,除非……那道伐盧的命令她不得不下。

胥桓眸色暗沉下來。有人脅迫了她,還是控制了她?是大殷下的手嗎?若非大殷,那一道旨意就想使隋盧相爭的殷天子也太天真了些,除非他在下旨之前,就已經確定隋會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