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隋國,六英城。

更深夜靜,更夫敲打竹梆的聲音頓頓地走在大街小巷。六英城不是一座大城,不過也有很長的歷史了。傳聞在建城前這裏只是一座小村莊,村子裏有一家兄弟姐妹六個人,小妹妹有一頭烏亮亮的長發,長韌得就像小溪一樣,柔順得就像絲緞一樣。有一天,村子裏的大地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田地上肥潤的泥土與麥苗、人們養的雞鴨鵝狗、宅舍家具,還有來不及逃走的人們,都掉進裂口不見了。裂口深不見底,而且還在不停地擴大,這家人就站出來,分別在裂口的兩邊向中間推擠大地,裂口就不再變大了,但只要一松開手,裂口就會繼續變大。

大姐姐就想了一個辦法,把大地縫起來,就不用再一直推著大地了。他們找來最結實的藤蔓,又獵來最堅韌的獸筋,可是縫好之後,一松手,藤蔓和獸筋就被崩斷了。小妹妹就剪掉了自己的頭發,她們用頭發來做線,把大地的裂口封上,這次縫上之後,大地就不再開裂了,小妹妹的頭發漸漸就和大地長在了一起,變成一條黑色的路。

六英城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的,城中還有一座六英祠呢。

柴火一手提著燈籠和竹梆,一手持著一根短棍,走一段路就敲一敲竹梆。他原本在別的城中生活,家裏開了一座小小的武館,還算薄有家資,他從小就在武館裏練武,雖然算不上高明,但力氣比常人要大上許多,腿腳也比常人要靈便。後來家中突然被人打上門,滿門皆亡,父母拼死送他逃出來,他不知仇人是誰,也沒有能力報仇,逃到六英城這裏,不敢露出原本的姓名,起了個假名叫柴火。他逃出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不得已在城外義莊落腳,分擔那裏原本一個跛腳老叟的活計,換得一點活命的口糧,後來老叟病逝,這活兒就徹底歸他了。

打更這活兒原本不是他的,他在城中慢慢認識的朋友,這兩天生病,請他相替。打更的活是在晚上,義莊的活是在白天——沒人會在天黑的時候去那地方。他晚上在城裏朋友家歇息,每到時辰出去敲一圈,等天亮城門開了再出城去義莊,那裏事少,白天可以補一點睡眠,這樣熬幾天,能多賺一點朋友的酬謝,他過冬的衣服就有了。

柴火一邊走在大街上一邊敲梆子,敲完就扯開嗓子喊兩聲。紙皮燈籠裏暈開一圈暖黃的光,照出幽蒙蒙的夜色。他也不知六英城的傳說是真是假,但他正走的這條道路的確是黑色的,鋪在路上的石板還是正常的青灰色,但石板縫隙裏漏出來的泥土都是黑色的,這條路延伸到城外的部分沒有鋪石板,看上去就更清晰了,一條黑色的長線向遠處延伸過去,大約在二裏地外斷掉。左右的泥土都是正常的深褐色,這條黑色的路就格外顯眼。

走到下一段街道,柴火習慣性地先敲了兩下竹梆,張開嘴正準備吆喝,忽然覺得地動山搖。他腳下一個踉蹌趴到地上,腦子空白了兩秒,突然反應過來,汗出如漿。

地、地動了!

他驚喊起來,嗓子卻緊得像布繃子上才扯緊的布面,一口氣沒吐出來,只發出“呵、呵”兩聲。柴火從地上一撐躥起來,正欲再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怎麽這麽安靜?

沒有人和動物被驚醒、沒有地裂樹倒的動靜,連瓦片都沒掉下一枚,除了夜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還有秋蟲將衰的長鳴。柴火踩在地上,卻還是覺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好像腿腳都是軟的。他撿起燈籠,打著晃兒走到道邊兒架在磚上的太平缸旁,往裏一望,水面都是平的,一點波瀾都沒有。

沒有地動嗎?可他為什麽還覺得腳下不穩?柴火蒙了半晌,伸手從太平缸裏舀出一捧水潑在臉上,凍得他一個激靈。他看看周圍,還是感覺地在動,一股一股的,好像有什麽在地底下躥過去一樣,可是除了他自己的感覺,一切都是正常的。

深秋的夜風吹過,臉上冰寒刺骨的水珠刀子一樣順著皮膚滑下來,浸濕領子,往懷裏鉆進去,柴火哆嗦起來,他抹了把臉,把手上的水珠甩在地上,一雙眼又懼又狠,撿起掉落的竹梆和燈籠,敲了兩下,在竹梆頓頓的聲響裏,咬緊上下打架的牙,從牙縫裏擠出嘶聲高呼:“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

雄雞唱曉,天還是黑的,但太陽星的確已經從東方向大地撒下了第一縷陽和之氣。

城衛兵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打著哆嗦,隔著衣袖轉動冰冷的鐵絞盤,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天空也亮堂成了灰藍色。

柴火是第一個出城的人,他還提著那盞紙皮燈籠,腳步匆匆向城外義莊趕去。竹梆子已經還給了朋友,身上的衣服換過一套幹燥的,卻還是冷得佝僂起來,像蝦似的縮著脖子和手臂。他想把手也縮進袖子裏,但這套衣服對他來說小了點,雖然他把自己縮成可憐可笑的模樣,還是露出了手腕。這套衣服是他朋友的,更夫一晚上要敲好幾遍報時,他感覺到地動之後,硬挺著敲完了梆子趕回朋友家暫歇,被他朋友發現衣服濕了後,硬給他換了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