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巨蛇的頭顱轟然滾落河面,冰冷的蛇血撒了滿江河。

一腔蛇血祭冤魂,十世怨骨斬河妖!

那站在漫天陰雲之下,一身鬼氣滔天的身影,紅衣鮮烈,骨刃淒白,一雙黑目,幽深欲燃。

……

山間的幻景倏忽破碎,九曲河的河水仍然平靜地流淌著,飛鳥掠空、銀魚乘波,幾只野鹿正站在綠草茵茵的河邊垂頭飲水,對方才那場跨越了數百年的幻景絲毫不覺。

幻景百年,凡世一瞬,眾生無所覺,除了……

漓池看向身前的河岸,那裏曾經是一個渡口,也曾經是一座祭壇,只不過早已毀去了,現在只余下幾方殘石。

如今的殘石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個盤坐著的身影,面對河水,背向漓池,膝上橫著那柄由鬼王十世怨骨所成的白骨刃。

那背影模糊不定,困頓而迷茫,唯有膝上的白骨刃是清晰的。雖然是才出現在那裏,卻又仿佛已經坐在那裏許久。

“鬼王……十世身。”漓池道。

鬼王十世身,是鬼王所斬諸相中最特殊的一相。準確地說,比起相,十世身更像一道遺留下來的影子。十世身一直不清晰,是因為十世身一直未能真正斬出。

鬼王諸相中,嫁衣相怨戾最重,白骨相最為幽寂,而十世身,則是十世的苦痛、十世的不平、十世的憤怒,與十世的困頓。

無論是嫁衣相還是白骨相,在沒有鬼王神識掌控時,都沒有自己的意識,只能憑著本能行動。但十世身不同。

十世身雖然並未真正斬出,卻擁有獨立的意識,與鬼王同為一體,卻又各自分別。

“閣下為何喚醒我。”那背對漓池而坐的身影問道。那是一個平靜又奇特的聲音,既清亮又低啞,既年輕又滄桑,好像與任何聲音都不同,卻又可以成為任何聲音。

“自斬河妖後,道友停留在此處,已經沉睡多久了?”漓池平緩問道。

十世身沉默良久:“……一直在沉睡,一直未醒來。”

凡身十死,鬼王誕生。河神消亡,怨戾皆平,乃是鬼王十世所大執大願。今斬河妖,大執消解,鬼王神智歸復清晰,自那一刻起,這裏就留下了一道影子。百年千年,十世身愈發困頓,影子便愈發厚重,愈發厚重,反而愈發模糊。十世身一直未能真正斬出,也便一直未曾真正醒來。

“在這一場千百年的長睡未醒中,道友又見到了什麽呢?”漓池問道。

“自斬河妖後……”十世身默然片刻,“諸多因河神祭而死的水鬼怨戾消解重入輪回,我將河妖頭顱煉作了蛇口崖,收容其余仍有執念的怨鬼於座下庇護。”

她收容了河中的冤魂,也便收容兩岸的冤魂。他們入她座下,受她庇護,學得如何不被怨煞影響神智,踏上鬼修正途。但……什麽才叫怨戾皆平呢?

便如同那名為小將軍的黑犬,縱使平日冷靜機警,但在遇到前塵執念時,便會被怨煞困心,舉止超常。這樣的修法,真的能夠算得上平息了怨戾嗎?

且不提這些尋常鬼物,便是她自己……也是靠著斬相法,將一身怨戾盡托於嫁衣相中。

怨戾如何平?

“而後沿河而行,收斂怨骨……”十世身聲音茫茫,“我沿著九曲河收歸諸鬼,教導他們鬼修正法時,便也看到了兩岸……”

河水滔滔,滋養兩岸,除了這些個受河妖所害的小村落,還有連接盧梁二國的河水渡口,以及聚成了繁華的城池。

人間繁華處,怨戾不平所;歌舞升平地,冤魂哀哭時。

不只是九曲河,世間都如此。

天地博大,處處埋怨骨,歲月無盡,時時生怨戾。哪怕是這她已一步步踏過的九曲河中,也會重新誕出新的冤魂。

怨戾何時盡?

“……怨戾不平,執怨未消。一身怨煞難化盡,便一直無法在修行路上更進一步,縱使實力增長,但境界始終受困,也始終擔憂煞氣吞沒我的神智。”十世身說到此處,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愈發空茫,“河妖已死,執念已消。我要怨戾皆平,使受河妖所害的怨鬼盡得解脫,算不算得怨戾皆平?使九曲河中再無怨鬼,算不算得怨戾皆平?教導諸鬼鬼修正法,算不算得怨戾皆平?”

為何一定要平盡眾生怨戾,才算得上怨戾皆平?若她被困於此境受煞氣限制,以現在的修行,又怎麽能夠平盡眾生怨戾?

她被眾生所困,但只要她改變心念,決定就此而止,解開“怨戾皆平”的執怨,就可以邁入鬼修正途的新境界,再不受怨煞影響神智的憂慮。

她是該繼續平眾生怨戾,還是該放下執怨進入新的境界?

“可是我……不願如此!”十世身說道。

九曲河水流淌不息,兩岸蘆葦綠了又黃。

鬼王一直沒能在鬼修正法上更進一步,十世身也一直未能醒來。她想更進一步,卻又不想放下此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