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女人們

葬禮的時候小偉這個大孝子在告別廳迎來送往,抱著骨灰盒站在鄭玉清身邊。

葬禮不是儀式,是一個過程。程序實在太多了:在家中辦靈堂、點長明燈、折紙錢和金寶銀寶、開著家門迎接前來吊唁的親友、和每個來問“咋了”的親友講述老陳最後的日子……

這個過程能耗盡人的悲傷。

殯儀館是個很有趣的地方,陳見夏冷眼看著,包括悲痛的媽媽鄭玉清在內,參與一道道流程的人都在不斷切換情緒:遺體告別的時候號啕,站在外面等待火化時候聊八卦,偶爾聊到興奮處笑幾聲,骨灰出來了,裝盒再次告別,大家一轉頭湧進小告別廳,再次無縫哭泣。

他們哭是真的,等待時的無聊和笑容也是真的。

陳見夏一滴淚都沒有掉,也是真的。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後成了抱著胳膊站在外圍的那個奇怪的國外回來的女兒。

果然沒感情,孩子還是不能放出去,有出息有什麽意義,死了還是得兒子打幡兒。

在告別廳裏,見夏看著被鮮花圍繞的爸爸,覺得這個人被化妝化得認不出來,像不得不出席的道具。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爽快解氣,每一個對著她竊竊私語的人,都被她瞪了。

盧阿姨也出現了。遠沒有爸爸形容的那麽憔悴,看來他也沒少誇張,只是再沒機會知道他為什麽那麽說。

只有直系親屬有資格看著遺體被推進火化爐。當那個陌生的道具被推進去的一瞬間,陳見夏忽然崩潰了。

默默地,一言不發地,明白了什麽叫作失去。

據說殯儀館已經改造過很多次,曾經見過許多小型“文明祭掃爐”,現在也都拆除了,只有從入門到主告別廳的步道一直沒變過。見夏覺得熟悉,但好像什麽變了,想了很久,發現是灌木變了。

曾經李燃說,凈瞎種,海桐種在這麽冷的地方,會死的。

果然都死了,換成別的了。

她用長長的黑色羽絨服包裹起自己。海桐死了,她也接到了公司的電話,Frank給她最後的機會是,可以讓她回新加坡,依然做後台數據,降薪三分之一。

Simon說這是他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Frank相信她是無辜的,但不能不承擔責任。

“你至少有了過渡的時間,反而比留在上海要好,先回去,再考慮要不要跳去別處。”

回去?

回縣一中,回振華,回省城,回上海,回新加坡。

都不是她的歸處。

葬禮結束後,她給李燃打過電話,李燃當時掛掉了,後來給她回短信,說在忙庭外調解。

她文字回復,你幫我這麽多,你的事我卻幫不了忙。

李燃說,放什麽屁呢。

鄭玉清神經衰弱的問題越來越嚴重。陳見夏陪她看過一次省中醫醫院的神經內科,在走廊裏等待叫號的時候被嚇到了,相比之下肝膽外科簡直是天堂——有個家屬過來搭話,問陳見夏是幾號,能不能跟她換號,因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兒子了。

她兒子正在一旁抽打自己的頭。女人說,他頭疼得受不了,查不出什麽毛病,自己打自己都沒有神經痛難受。

看病歸來,見夏問媽媽,你每天晚飯後冒汗,到底是疼還是什麽感覺?心慌?焦慮?腿不寧綜合征?

鄭玉清哼了一聲,露出了Betty式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有工夫關心你媽了?

陳見夏把托運行李箱和登機箱都從房間拎出來,說:“我早就關心過,每次你的說法都不一樣,而且你有更想說的事。我一問你,你就趕緊抓住機會開始講別的,小偉想要房子,兒媳婦你不滿意,家裏沒輛車,大輝哥孩子都上早教班了小偉還沒成家……你自己都不關心自己的情況,我也不會一直追著問。”

“你哪次管過我了?!”鄭玉清看見陳見夏收行李,慌了,把正在擦電視櫃的抹布往地上一摔,“你要走?”

“跟你說過,頭七一過,後天我就飛上海,你又不記得了,”見夏溫溫柔柔的,“媽,你沒想過嗎,我一直不上班,靠什麽賺錢呀?”

“你不是跟李燃好了嗎?他家有的是錢。”

鄭玉清把抹布又撿起來,揉了揉,緩和了語氣:“跟媽說說,你爸的事,不全是他出錢出力嗎?”

陳見夏一時熱血上腦,但忍住了,她調動了工作大腦,循循善誘:“媽,你之前怎麽不問?”

鄭玉清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看女兒乖巧了些,她往沙發上一坐,嘆氣:“咱們家的條件,沒想往上攀,我又不是賣女兒。你姑姑同事家孩子,談了個有錢的,談的時候到處說,耀武揚威的,肚子都搞大了兩次,最後沒成,知道的人全都看笑話。”

陳見夏也坐下,繼續溫柔問道:“你是幫我觀察他,怕他就是玩你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