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弓箭對準的是下方萬千戴功而歸的士兵, 是城中千萬百姓家中遠征的遊子,甚至是不少守城兵的兄長,友人, 同伍。更重要的是,明辭越還在下面,那是京城無數人心中唯一的主帥, 是戰爭的終結者,是被神化了的存在。

城中騷亂一陣更勝一陣。

不少弓箭手的指尖發了麻,手心出了汗, 耳朵卻仍然支著, 恐懼著下一步的命令。

弓箭之下, 不講情誼,不分貴賤,只有敵我。城外之人再近半步便是雷池。

那守城的老將四望茫茫慌了神, 顧叢雲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 唯有紀箏始終背對城外,看也不看一眼。

老將想上前, 顧叢雲先一步替他問了出來, “為什麽不放明辭越的隊伍入城?”

“為什麽不放他們入城, 說啊!”他的腳步逼近上來,腳尖對著腳尖, 面貼著面,在咫尺之間瞠目以對。

相隔的一層黑紗在此刻變得無用極了。紀箏動了動眼珠,突然分了神,默默地去想是那場大火燒得這人面目全非,瞳孔渾濁麽,他突然有些記不得武安侯府顧三少原來的模樣了。

其實顧三是為他牽過馬的, 其實顧三是為他斟過酒的,其實顧三是為他守過夜的,其實——

“其實不必如此,大燕這麽大,朕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有,送你離開京城……”

“我不!”顧叢雲吼破了嗓子,跌跌撞撞地揪過紀箏紅衣領間那只金絲繡作的尾鴛,把他強行拽到城墻垛的縫隙間,逼著他往下看,“你忍心嗎?”

“你忍心嗎?”少年漲紅了脖子,從背後貼過來,在他的耳邊斷斷續續低語,咬牙切齒,“好好看著,再看他一眼吧,那是你得叫一聲叔父的人,是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德背理,不知禮義廉恥都要一響貪煥的人,你們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愚弄,苟且,荒唐!誰會想到金碧輝煌,至尊獨絕的龍椅上並坐著的竟有兩個男人,一個君,一個臣,一個長叔,一個賢侄!”

“怎麽樣,還忍心將他擋在城外嗎?”顧叢雲幾乎要將牙齒咬碎,一字一頓,“聖上被自己叔父伺候得還舒暢嗎?”

紀箏張了張嘴,又閉住了,微微動了動頭,沉默片刻還是回答道:“還可以。”

顧叢雲惱羞成怒,臉上騰然變成了絳紅色,猛地抓住了他的後脖頸,壓著聲音吼道:“那就放他進來,他是戰勝歸來,他是眾望所歸!你還沒看出來嗎?今日不放他進來,你就是昏君,你就得死在這,遺臭萬年,屍骨不安!”

“朕本昏君,昏庸無能。”紀箏默默嘆了口氣,揉揉眉心,“是誰跟你們說我喜歡做皇帝的。”

不知這話怎的踩到了顧叢雲的尾巴,他猛地憋了一口氣,突然嚎啕撕裂而出,雙手無助地輪番捶墻,捶在紀箏的兩側,捶得血肉模糊,“我不管,我他媽就要你做皇帝,我就要讓你做明君,是我讓你名垂千古,百世無憂的,是我!”

突然一陣群馬嘶鳴聲劃破天空,壓蓋住二人聲音——

城門底下突然形勢大變,一小部分人馬不知怎得再待不住,先行沖上陣來。遠望而去,只可依稀辨出領頭的宣馳風宣將軍,那猛漢高揮著馬鞭,大張著口,一張一合,駕一匹紅棕馬,領眾人毫無阻礙,勢如破竹。

天空是明晃晃的晴,蒸透了沙塵,稀釋了空氣,連城墻磚瓦和大地都要幹得豁裂大口。

離近了,紀箏聽清了,城墻上眾人皆聽清了,那是眾萬將士撕破血肉發出的聵喊,“我為聖上戰西疆,聖上叫我得勝歸,許我長安居!”

“我為聖上戰西疆——”

“聖上叫我得勝歸,許我長安居!”

“聖上只要贏,不要輸!”

明明是是透破陰雲的晴空,日頭忽然顯得有些刺眼,紀箏好似看到一道驚雷閃過,那些撲面而來的將士以及砂石、呐喊聲被拖拽得很長很長,他的動作也變得很慢很慢,明明是想要出手攔過身邊最近一支的弓箭。

下一瞬那些箭簇從他指尖溜走,刺破長空,如雨點般簌簌而下。

一場城門之前,聲勢浩大的箭雨盡數灑在了戍邊多年,得勝而歸的將士周遭,他們像是毫無防備,來不及躲避,根本沒想到這些箭會出自同胞之手,真的沖他們而來。有些戰馬折了前肢將人甩落而出,有些則被穿透了甲縫,擦傷了臂膀。

“停下——”第一箭後,換箭搭弓,箭雨驟停,底下人馬也跌滾著停住了腳,陷入僵持。

紀箏其實看得到,明辭越就緊隨在他們之後,揚鞭絆住了宣馳風的馬腿,讓他在箭陣前就已跌落翻滾下馬。

“停下,都停下!”他大呼,一手揪過了身側弓箭手的脖領,“我讓你放箭了嗎?讓你放了嗎!誰先放的箭,誰第一個放的箭!”

那人哆哆嗦嗦顫抖失語,“是他們先、先說……攻城只要……不要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