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城北的余溝巷有間破舊宅子,主人家一旬只回來一回,每回提著刀來,提著刀走,鄰裏鄰近的瞧見了也不稀奇,偌大的京畿之地,有皇親國戚,自然就有三教九流,余溝巷裏住的都是下三等,哪怕傳來殺人的動靜,住在隔壁的也該吃吃、該睡睡。

今早天不亮,破舊宅子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雜亂的腳步聲踩破了清晨。附近的人聽了,只當是那提著刀的主人家又回來了,正要閉上眼睡,忽然聽見一聲哀嚎,間或伴著低斥聲。巷口一個乞丐不勝其擾,推開宅門正待大罵,瞧見院中的場景,不由地傻了眼。

院中的哪裏是什麽下三等,分明是數名身著赭衣的侍衛。院當中還擱了一把紫藤交椅,上頭坐了個目光陰郁的公子,更離奇的是這公子面前還跪了一個衣著富貴的老叟。

乞丐知道撞見了別人的私隱,轉身正要走,忽然被一只大手拖入宅中,隨後脖間一涼,什麽都不知道了。

墩子蹙了蹙沒,叮囑那武德衛:“清理幹凈。”

隨後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繼續說吧。”

顧逢音眼下已經知道眼前的內侍就是當年廖家那個幸存的孩子了,“……你說得不錯,當年的確是我鼓勵廖兄收養劼北遺孤的,沒想到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我知道你活著,原本想要收養你,可是你不見了……”

“死到臨頭了,裝什麽濟世菩薩?”墩子嗤笑一聲,“當初不是你把我和龐氏母子推入火坑的麽?你分明可以出堂作證,揭發那惡鬼的惡行,卻聯合官府一起包庇他。”

顧逢音沒有作聲。

墩子的話都是實情,這些年他一直活在自責中,是他讓廖兄收養遺孤,也是他親自幫忙挑的人,後來官兵從廖家擡出龐氏母子的屍首,顧逢音甚至不忍多看,余後多年從未有一日心安。

良久,他嘆一聲,“冤有頭,債有主,你師父當年寫信質問我,我便想過有今日,你因此要怨我,要恨我,甚至想要我的命,我都認了。顧家的家業,我為你留了一份,算是對你當年的遭遇聊作補償了。”

“聊作補償?幾個銅子兒就能把我過往的遭遇抹去嗎?你這一條命,能換的回那些遭受不公的所有劼北人的性命嗎!”墩子冷聲斥道,他的神色隨後緩了緩,語氣卻更加陰沉,“我要你去宮門口認罪,當著所有人的面,撕開你偽善的面具,你肯嗎?”

顧逢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應道:“好。”

“我還要你親手寫下一封血書,把你所有的罪狀盡訴在內。”

顧逢音沒有遲疑,“好。”

墩子朝身後的武德衛看了一眼,武德衛會意,扔下一張白絹和一把匕首。

顧逢音割破手指,將自己當年是如何激進地幫助劼北孤兒,以至於釀成大錯,間接害死十數劼北人的性命,後又是如何為了保全自己名聲,沒有出堂作證一字一句寫了下來。

他寫的時候,墩子就立在一旁看,就在他寫到末尾時,墩子一下捉住他的手腕,“等等,最後這一段,我說一句,你照書一句。”

“當年蒼弩十三部入侵,長渡河之戰打與不打皆在兩可之間,蓋因朝廷主戰,才釀成了劼北慘禍,以至劼北難民不得不遠離家鄉,去別處求生。其時劼北已然怨聲載道,後來中州廖昌等人虐待遺孤案起,朝廷為了掩蓋過失,防止劼北重翻舊賬,以至揭開長渡河一役的瘡疤,不惜包庇惡人罪行粉飾太平,今我以數十年所見所聞起誓,我之所言句句屬實,劼北遺民的不幸,皆源於長渡河一役,源於朝廷的漠視與放棄,源於……”

顧逢音聽墩子說到一半,忽地停了手,急聲道:“不行,我不能這麽寫,你說的……根本、根本就是不對的!你只看到了長渡河一役後,劼北人的不幸,可是你沒有想過,那一仗如果不打,外族一旦入侵,劼北人又會遭受什麽!再者,當年官府並非有意包庇廖兄的惡行,不公開他的罪行,是因為有更多的劼北遺孤遭到了善待,如果此事宣揚出去,反倒會澆滅了各州府對劼北的積極相助之風,我承認我不出堂作證,確有保全名聲的私心,但官府這麽做,實乃為了大局著想。你太偏激了,一個決策本來就有兩面,如果我這麽寫,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焦在那些不好與不幸身上,言語是真正的殺人利器,引著人們把劼北的災難歸咎於長渡河一役,對你而言有什麽好處?!”

墩子淡淡道:“沒什麽好處,在我看來,這就是實情。”

不是麽?十數年來,人們歌頌士子投江的赤誠,長渡河將士的英勇,卻無一人看到因此生活在地獄裏的劼北人。

士子已經湧往宮門,時機即將到來。他和師父蟄伏了多年,今日,他們就要把這些肮臟的,不為人知的陰暗揭開,徹底顛倒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