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馬車到了舊邸,白泉早就在門口相候,張遠岫從車上下來,白泉立刻呈上一封信,“章大人來信了。”

張遠岫沒接,徑自往府裏走,“說了什麽?”

“沒什麽,只是道謝。”

回京之後,張遠岫和章鶴書一直不曾見過,章鶴書是為了避嫌,張遠岫卻是懶得登門,本來也不是一路人。

章鶴書在家中多日,見朝廷官兵沒有找上門來,知道是張遠岫幫忙,自然讓人送信答謝。

張遠岫散值回家後,都會先看半個時辰書才用晚膳,白泉知道他的習慣,到了書房,打來清水給他凈手,猶豫著道:“公子,老太傅要回京了。”

張遠岫正在插手,聞言愣了一下,“何時的消息?”

“早上聽說的,似乎是太傅府有人說漏了嘴,老太傅得知京中士子鬧事,臨時做的決定。”

老太傅年紀大了,這幾年每年入秋,都要搬去慶明臨郊的莊子上,否則冬天不好過。那莊子建在山中,消息閉塞,太傅府的人也不雜,是故饒是京中鬧得沸沸揚揚,老太傅也不曾耳聞。

眼下三司徹查洗襟台名額買賣一案,朝廷的態度很能說明問題,朝廷如果不查翰林,那麽至少在外人看來,翰林就是無辜的,名額可能是從地方官府漏出來的,一旦朝廷查了翰林,哪怕只是傳審了老太傅,案子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因此私心裏,張遠岫是不希望老太傅在這時候回來的。

張遠岫直覺老太傅回京是為了自己。

就像他當年為他賜字“忘塵”一樣,這幾年他總擔心他在一條路上走得太遠忘了來路,所以想方設法地拽住他。

曹昆德問,如果重來一次,還願意讓溫小野上京嗎?

可能是溫青唯將這一把野火點得太旺了,一切超出了他的預料,扳倒了何家重建了洗襟台還不夠,還燒到了章家,翰林,包括他們每一個人身上。

張遠岫當時沒答,此刻只想反問,如果他不讓,溫小野便不會來嗎?

脂溪礦山爆炸的那一刻,他站在半山腰,其實看到了那個策馬狂奔而來的女子,她穿著黑袍,臉上似乎沾了血汙,青絲在風中翻飛如浪,山搖地動也只讓她停頓了一瞬,可能是擔心嶽魚七,隨後瘋了一般地往山上趕。

那一刻張遠岫實在羨慕她的義無反顧,他甚至想就這麽算了,管那些證據做什麽呢?就讓所有的真相都大白於天下,反正章鶴書罪大惡極,他何必要幫他,不如把一切放下,就這麽離開吧。

可是他不能,如果樞密副使、翰林,包括先帝全被牽涉進來,洗襟台就再也重建不成了。

至少那座樓台是無垢的。

可能是天意吧,張遠岫到了山間的空地,剛好看到了那個被曲茂扔在一旁的錦囊。

這是離爆炸的山洞最近的地方,附近幾具軀體早就沒了生息,遠處甚至還有殘肢,曲茂是唯一一個能坐起身的人,他扶著章庭,慌得連眼眶都紅了,不斷地道:“你撐一會兒,我給你請找大夫,多撐一會兒,求你了……”

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到張遠岫。

但是章庭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意外的山中來客。

他看著張遠岫把錦囊拾起,沉默地審視過裏面的證物,隨後將其中兩樣藏入袖囊裏,然後,露出非常非常失望的目光。

於是他問:“忘塵,洗襟台在你眼中,是什麽樣的?”

“至少在我眼中,只見洗襟無垢,不見青雲。”

忘塵,你真的能夠忘塵嗎?

大周男子除了極少數幼時就有尊長賜了字的,大都是十八歲取字。

嘉寧元年,張遠岫十八歲,老太傅問:“遠岫平生可有什麽願望?”

張遠岫回說:“學生僅有一個夙願,就是為逝去的父兄修築洗襟台,有朝一日,若能見柏楊山中,高台入雲間,學生此生足矣。”

老太傅聽後,沉默許久,長長地嘆了一聲,“為師為你想了一個字,從今以後,你就叫忘塵吧。”

老太傅想拉住他,張遠岫知道。

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注定的,單憑一人之力,如何改變既定的軌道?

就好像哪怕他不給曹昆德寫信,溫小野還是會上京;那個在黑暗中沉眠的昭王還是會睜開雙眼,揭下面具;而蟄伏在深宮中的帝王,靜待時機到來,還是會揭開舊案的一角。他們已經各自走得太遠。

張遠岫看完半個時辰書,出了書房,天上的雲層竟比白日裏更厚了,低低地壓在穹頂,沉得像壓墜下來。

快要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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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落,周遭就清朗了許多。上京城一掃前幾日陰雲密布的陰霾,看著天穹放亮,似乎人也跟著精神起來。

這日雪一停,江家便也熱鬧了。人還沒走近,東院裏就傳來說話聲,“竹枝三捆,木柴兩捆,米糊裝了一整罐,奴婢和留芳穿破的襖子也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