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張二公子讓咱家不要做多余的事,公子多余的事卻沒少做。”

曹昆德悠悠地道,“咱家老了,記性倒還不差。一年前薛長興投崖,似乎就是張二公子救的;後來溫小野能平安逃出京城,多虧張二公子相幫。要說公子優柔寡斷吧,瞧您這一樁樁事情辦的,真可謂一個殺伐決斷。就說何家囤藥的案子,要不是公子把寧州受瘟疫波及的百姓請上京,率先引起動蕩,怎麽會有後來的士子鬧事呢。而今買賣名額的內幕暴露,張二公子知道任小昭王這麽查下去,洗襟台的重建早遲都要擱置,脂溪山崩地裂,也不防著您隱下章鶴書的證據。刀尖什麽時候出鞘,什麽時候收回,公子一向遊刃有余,怎麽偏偏遇上了這個溫小野,就亂了陣腳呢,怎麽,溫小野在張二公子心中,很特別?”

滿朝大員中,希望洗襟台能夠重建的不止章鶴書一個。然而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章鶴書這樣的權勢,能和天子做買賣置換的。沒有權勢怎麽辦?不難辦,找準時機在裏頭推波助瀾即可。嘉寧三年初春,這個時機來了,重建洗襟台得到了嘉寧帝的應允,朝廷派出各部大員復查洗襟台之案的疑點,捉拿了包括崔弘義在內的一批嫌犯,與此同時,洗襟台下工匠薛長興決定上京,以一己之力追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不過想要徹底掀起波瀾,單憑一個工匠怎麽夠,張遠岫知道溫小野活著,甚至知道她當年為曹昆德所救,於是寫信給曹昆德,請他想法子讓這個逃脫了朝廷追捕,海捕文書上已經被畫了朱圏的溫阡之女來到上京城。

曹昆德其實知道,張遠岫對青唯多次相護,未必就是生了情,她對他而言很特別這是一定的,畢竟她步入這龍潭虎穴,或多或少有他的原因,但是曹昆德就是要說這樣的話來激他。

“公公與我有約在先。”張遠岫絲毫不被曹昆德激怒,語氣依舊不溫不火,“公公在必要的時候相幫於我,而我作為回報,也會幫公公達成心願。公公不是想為那位龐先生報仇麽,眼下仇人我已經幫你請來京中了,容我提醒公公一句,不管公公想做什麽,都請盡快,京中個個都是聰明人,晚一步,被人瞧出了端倪,公公的夙願也許就落空了。”

曹昆德眯著眼,笑聲細而啞,“跟咱家交心的這些人中,最有趣的當屬張二公子,一腳踏入泥濘中,靴頭上盡是泥垢,衣擺居然潔凈,明明殺伐果決,時而又惦記著不想傷害無辜之人,看來是被老太傅用‘忘塵’二字束縛得狠了。事到如今,咱家有一事想問張二公子,如果從頭再來,張二公子還願意讓溫小野上京嗎?”

張遠岫沒有應這話,他顯見得沒什麽談興,遙遙望見東宮的一角,頓住步子,“多謝公公引路,惠政院到了,公公留步吧。”

惠政院的坊官知道張遠岫要來,一早就在內等候,或許因為和曹昆德的一番周旋頗費心神,張遠岫今日竟是倦怠,把正事辦完,沒有回衙門值勤,看到天近暮裏,便回家了。

近日老太傅不在京中,張遠岫住在城西草廬,就是太傅的舊邸,青唯當初養傷的那個。

舊邸離紫霄城很遠,從宮門過去,要半個時辰,深秋時節,到了黃昏,朔風卷著秋寒一股一股襲來,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張遠岫掀開車簾,蕭條的街景有點像那年戒嚴的陵川。

張遠岫想起曹昆德問他的話,如果重來一次,還願意讓溫小野上京嗎?

張遠岫不知道曹昆德的重來一次究竟是從何時重來,是嘉寧三年的初春,他給曹昆德寫信之時,還是六年前,他跟隨老太傅亟亟趕往陵川之時。

昭化十三年的五月,老太傅病過一場,待到病勢好轉,他們啟程前往陵川,已經是六月中旬了。是以當洗襟台坍塌的噩耗傳來,他們還在路上,張遠岫至今記得那個送信官兵臉上哀默的神情,“出事了,洗襟台塌了,大公子與許多登台士子都陷在了樓台下,包括小昭王……兇多吉少,太傅大人、張二公子節哀。”

張遠岫聽到這個消息,起初是不信的。

他的母親早逝,父親也在滄浪江水裏化作白襟,長兄如父,張正清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從小到大,張正清告訴他最多的就當年士子投江是何等壯烈,父親雖逝,他們該當以此為榮。

以至後來昭化帝要修建洗襟台,即使最初朝廷有頗多非議,張正清也力持先帝之見。

昭化十二年,張正清趕赴柏楊山之前,對張遠岫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待到來年草木蒼郁,柏楊山中,將見高台入雲間”。

於是張遠岫也一直向往能見到那個高聳入雲間的樓台。

可是,明明那樣無垢的樓台,怎麽就塌了呢?就像哥哥,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就會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