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歲。

陰郁的天空,六疊的昏暗房間,角落裏遊蕩的銀白蛛絲,被潮氣侵入的榻榻米散發著梅雨天氣特有的淡淡黴味。

津島憐央踮起腳趴在僅有的小小破舊木窗前,伸出細白卻瘦弱的小小手掌,去接從向下傾斜著打開的木窗窗檐上滴落的透明雨珠。

啪嗒。

青豆子大小的水珠順從重力在冰涼的手掌上擠壓開綻,順著掌紋流淌出花朵一般的形狀,讓津島憐央想起加奈子從前施舍般分給他的一小塊糕點。

小小的做成櫻花形狀的糕點輪廓有些模糊,沒有櫻花的香氣,只散發著廉價的紅豆豆香,吃起來清甜有些沙沙的口感,沒有篩幹凈的豆渣刮著喉嚨,讓人克制不住地想要咳嗽。

不過那時候津島憐央忍住了。

他想著。

不可以,加奈子想要的不是這種反應。

津島憐央急迫地咽下了那塊大約不會超五十円的糕點,舔著手指,露出戀戀不舍的神情,朝著加奈子揚起了笑容。

‘很好吃,謝謝加奈子。’

加奈子露出了刻薄又高傲的嘴臉,嘲諷似的說,‘津島家的少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種東西繪裏奈可是每天吃都吃到厭煩了。’

津島憐央不在意,他能看出來加奈子在欺壓[津島家少爺]這一事情上所獲得的自尊感與成就感,和因為這種高人一等的虛假幻覺而產生的愉悅。

加奈子在高興呢。

津島憐央想著,也跟著高興了起來。

繪裏奈是加奈子最最疼愛的親生女兒。

而津島憐央是加奈子為了生計迫不得已要照顧的別人家的孩子。

在兩天前,繪裏奈出了事故,加奈子接到消息之後面色慘白毫不猶豫地丟下了津島憐央,急匆匆地攔了平日裏怎麽都不舍得坐的出租車,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今天是第三天。

津島憐央收回手,低下頭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花朵一般在掌心綻開的水痕。

有點鹹。

他想道。

加奈子走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應該是害怕在她離開的這幾天裏,津島家就會找人頂替她的位置,這樣的話,她就會丟掉一份酬勞豐厚還可以時不時掙點外快的工作。

為了防止津島憐央不聽話偷跑出去跟別人說閑話,加奈子順手鎖上了那間位於津島宅最角落裏的小小房間,窗子很高,身體比同齡孩子發育的都要緩慢,身高不足九十公分的津島憐央踮起腳來都只能勉強伸出手,房間裏除去一床薄薄的被褥和幾套女式的舊衣什麽都沒有,無論怎麽想,他都爬不出去。

每天的飯食和飲水都是加奈子負責從廚房領來的,在偌大的津島宅,除去家主和夫人,還有三位少爺,仆人更是多達幾十位,每日都需要準備幾十人份的三餐糕點的廚房忙亂的不成樣子,根本注意不到一兩份多余的飯食沒有被領去,只是隨意地在夜間處理垃圾的時候一起丟棄掉了。

一定是被跟他一樣饑腸轆轆的老鼠吃掉了吧。

津島憐央沿著墻坐了下來,這樣想道。

多虧了梅雨天潮濕的空氣,他並沒有因為長久的幹渴而脫水虛弱,只是胃部痙攣著一抽一抽,火焰般炙熱燃燒。

津島憐央在窗沿下待了一會,被不斷飄蕩進來的冰涼雨絲淋的渾身濕冷,察覺到腦袋暈漲隱隱發熱之後才慢吞吞地抱著被子安靜地待在雨淋不到的角落裏,琉璃珠子般漂亮的漆黑眼睛望著窗戶外一方小小的灰色天空,空蕩蕩的靜謐無聲。

他並不知道加奈子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在等待之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他只是做了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像加奈子說的那樣,安靜又乖巧,一次也沒喊過救命。

因為津島憐央知道,在這座如怪獸投下的陰影般龐大的宅院之中,他是被剝離的,被舍棄的,被期待不曾誕生的,存在於不存在的異空間之中的,沒有人能聽得見他的呼喊,沒有人願意回應他的求救。

這裏是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津島宅邸。

以祖祖輩輩積累的聲望與財富為榮的津島氏在當地有著顯赫的聲望,在現代化的鋼鐵都市之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古樸宅院之中,還保留著舊時代的習俗,仆人們身上穿著束縛行動的和服,腳上是雪白的足袋,高高束起的發髻下脖頸總是謙卑地折起,在曲折而幽深的長廊之中如幽靈般行走時,絕不會發出一絲一毫驚擾主人們的響動。

津島憐央就出生在這樣的宅邸之中。

跟他的雙生哥哥津島修治一起。

應該稱之為父親的津島氏家主遵循著古訓,認為雙生子的降生預兆著兄弟相爭的不祥未來,留下了被認為更擅於爭奪養分的三子,而舍棄了晚一步出生的幼子。

病弱的母親根本無力阻止,她徒勞無功地流著淚水,默默無言地注視著自己的幼子被仆婦帶走,在這之後的五年裏一次也沒有想起來去找過就被囚禁在這座宅邸的某個角落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