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自愈

作者有話說:

他在哭。

陳裏予意識到這個事實,依據卻不是混雜在耳鳴聲中孩童般嘶啞的哭聲,也不是布滿臉頰的溫熱液體,而是在某一次呼吸的間隙,自遲鈍感覺中隱約嘗到的鐵銹味道——不知何時漫上喉嚨,讓吐息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也是,不計後果地哭號了這麽久,多少會傷到喉嚨。

他翻了個身,將自己從抱著衣服蜷成一團的姿勢平攤開來,茫然地隔過一層眼淚望向天花板,江聲的外套被他抱在胸口,已經因為沾了太多眼淚有些發潮,皺巴巴的。

上一次這樣狼狽地痛哭是什麽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或許在他矜持又善於忍耐的前半生裏,並沒有過這樣的場合——於是過往的種種記憶反噬而來,變本加厲地刺激他的神經,讓這場痛哭變得沒有止境,每當他情緒稍有緩和,或是由於疲憊找回了些許理智,便會被不知何時占據了思維的某個具象畫面刺激,再次不可自制地哭起來——母親離世時徹夜的雨,黑夜裏生父手中的煙頭,家道中落,恩師亡故,色弱,失足落水……還有不久前離開的江聲。

像是把十幾年的淚水攢到了一起,就這麽宣泄出來,讓人不知該說他是堅強還是脆弱的好。倘若足夠堅強,這麽久遠的傷口大概早該愈合,怎麽也不會刺激得他失聲痛哭,可如果是出於脆弱,他又的的確確忍耐了這麽多年,還未被接踵而至的變故壓垮。

唯一該指責的,也只有一件事了: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他都只是封存了記憶,選擇忍耐、無視和遺忘,而從未真正鼓起勇氣去解決——勵志故事本該如此,遇到多少挫折都是要回首去面對的,戰勝記憶,戰勝自己,而後成長……高高在上的評論家大概會這樣指責少年的軟弱。

——仿佛就連眼下懸而未決的感情問題,也能用“一鼓作氣找到答案,勇敢地回到愛情中”,這樣蒼白無力的萬能鑰匙解答。

道理誰不明白呢。

可那些過往的天災人禍,又有哪一樁哪一件是由他自己親手造成的、是合該由他來承擔報應的呢——他能做的明明自始至終都只有接受與忍耐,在漫長的創傷中被磨損了靈魂,變成一個敏感多慮、矛盾得近乎神經質的人,然後與這樣的自己抗爭,一遍遍地自我否定,麻木,還有痛哭一場罷了。

世界上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的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不過是恰好成為了其中之一。

時至今日,他依然無法走出過往的創傷,只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忍耐,要克制,甚至自愈。沒人教過他如何成長,如何平和地愛人或是愛己,也不會有人告訴他,其實克制與麻木之下,他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不過是堅定無疑的愛,一次不計後果的宣泄,僅此而已。

看到江聲留在床上的那件外套的時候,或是再往後推移幾分鐘,在他打開那只精致小巧的禮物盒,看到其中容納的東西的時候,堆積已久的情緒終於轟然決堤,陰差陽錯地教會了他何為宣泄——就結果而言,如果不是這幢公寓樓的隔音優良,住在他隔壁的同學大概會以為他遇見了什麽慘痛的變故,急急忙忙地前來查看了。

那是一枚戒指。

素白簡潔的戒圈,與他幾個月前借口送出的那一枚有些相似,只是戒身多了一圈細細的碎鉆,在燈下流溢出璀璨的反光,恰好合乎他無名指的尺寸。

戒指下還有一張折疊的信紙,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折起放置的,連折痕都壓得整整齊齊。不出意料是江聲的筆跡,寫了“我對戒指沒有什麽研究”雲雲,他魂不守舍地讀了一遍,留在眼裏的卻只有紙上的最後一句話——之後便是洶湧反噬的情緒與從黃昏持續到午夜的痛哭了。

哭並非軟弱的象征,對他這樣難得直面情緒的人來說,痛哭一場反倒是進步的表現。

當然,哭也不能改變既定的過往——他放不下的,不過是在痛哭的過程中恍然醒悟了某些事實,而後找到了自我救贖的出口罷了。

過往遭受的變故也好,後天加之於他的身心病痛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外在的東西,那層層沉重的夢魘與軀殼之下,他的內心還未被吞噬,形銷骨立的靈魂依然苦苦支撐,包裹著某些柔軟的、閃閃發光的東西……是他自己。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不也依然保持著兒時執拗又自傲的天性,依然會對江聲展現出柔軟的內裏與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喜歡嗎?

既然剝除後天經歷的種種變故之後,他的本性依舊存在,甚至能憑借這些被負面因素一度掩蓋的特質吸引江聲,那他又何必……何必一味糾結反復,去否定人格中無關緊要的部分呢?

說到底,江聲喜歡的、依賴的、需要的,顯然也只是他性格中“柔軟又明亮”的那部分——總不會是依賴他那些被變故折磨到病態的負面情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