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剖白

天早就黑透了,所幸這天夜裏還算暖和,沒有風,時間也尚早,兩個人可以慢慢走回家。

送陳裏予回家路上江聲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看他的手——纖細的左手食指上纏了一大塊紗布貼,暗紅的血跡隱隱透出來,沒有繼續擴大的趨勢卻也已經洇開一大片,混著碘伏的棕褐色,形成一塊觸目驚心的痕跡。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紗布貼下露出的指尖比以往還要蒼白,毫無血色的,像一截精心雕琢的石膏。

江聲看得心疼,走到一盞路燈下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輕聲問他,能看看手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陳裏予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人要給他看手相,某些荒唐又浪漫的回憶一閃而過,被他啼笑皆非地按下了。他擡起手,伸到江聲面前,任由對方小心翼翼地捧住。

這次倒是沒有什麽抵觸的反應,只是冰冷的手指碰到對方掌心,有些燙。

“還疼嗎——”江聲問他,目光不知掃過哪裏,語氣就凝固了一瞬,“這是……”

消毒時候被大夫卷起的袖子沒有放下,現在隨著擡手的動作又往上挪了些,露出一截小臂——紙一般白凈的皮膚上,陳列著幾個更加慘白、雜著青褐色的瘢痕。

陳裏予低頭掃了一眼,很快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下意識縮回手,面無表情地拉下衣袖,動作卻是藏不住的慌張,沒了以往力求整齊的強迫症習慣。

“沒什麽……”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尷尬,他沉默片刻,還是伸出手,故作輕松道,“真沒什麽,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他畢竟不擅長偽裝這樣輕松平和的情緒,牽動的嘴角像用力過猛,半天也只醞釀出個不倫不類的笑來。

江聲看著他,背對著燈光眼底情緒翻湧,心疼裏摻雜著某種粉飾良多的不悅,最終還是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別笑了,不好看。”

江聲問他,是什麽時候的事——還有多少不好的事情瞞著他。

語氣溫和,卻終於撬動了他心底最不敢直面的問題。

攏住他手指的手是暖的,放在他頭頂的手也是暖的,偏偏他渾身上下都冰冷,皮囊千瘡百孔,藏著陰暗不堪的過往與創傷帶來的病態反常,勉勵維持了,也像欲蓋彌彰。

這不是個理想的坦誠機會,可事已至此,被江聲這麽看著,他又不能不說。

“不多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他啞著聲音開口,語氣是探詢性的,壓抑著幾不可察的顫抖,“可以只說一部分嗎——剩下的以後再說,真的不多了……”

他怕嚇到江聲,哪怕他才是受害者。

握著他指尖的手收緊了,避開傷口逐漸上移,終於將他整只手握進掌心裏。江聲隱約知道他胡思亂想的壞毛病,聽見他這樣小心翼翼的詢問,先前那一點受人瞞騙的不悅便被心疼與後悔取而代之了。

“沒關系,不說也沒關系,”江聲上前一步,試著貼住他,見人沒有排斥,便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對不起,我著急了……瞞著我也沒關系,小瑜自己有數的,我知道。”

寬慰的話語反而刺激到了陳裏予,他聽見對方抽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一點兒貓似的哽咽——下一秒面前的人肩膀一動,莽撞又猝不及防地將自己扔進了他懷裏。

陳裏予靠在他身上,聲音從他衣料間悶悶地傳出來,有些委屈似的:“那你兇我幹什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似的,被寵慣了,語氣嚴肅一點是兇,面無表情看他一眼也是兇,比起控訴更像恃寵而驕。被江聲強行拉去醫務室又跟不上腳步的時候他就有些委屈,現在又一刺激,他就罕見地忍不住了。

江聲“啊”了一聲,徹底沒了之前逼問的底氣,慫得手足無措,第一反應是擡手去抱他,拍著後背哄小動物似的:“我沒有,真沒有,就是心疼你……對不起啊。”

路燈旁有一株矮桂,藏在陰影裏,香味卻甜而濃郁,鬼使神差地讓人安心。陳裏予被他安撫著,沉默良久,蹭著他的頸窩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那是煙頭燙的疤……”少年清了清嗓子,道,“我母親過世之後,父親染上賭癮,輸了借酒消愁,會打我——後來發現打人會打死,怕出事,就改成用煙頭燙,手臂上,一邊燙一邊罵我學美術沒用,浪費錢,還不如……”

那時候他還小,一度受這樣暗無天日的咒罵影響,以為真是自己學畫燒錢又不能賺錢,導致家裏破產母親病故。哪怕後來逐漸長大,慢慢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藏在骨子裏的恐懼和自責卻也無法痊愈,以至於總覺得這些過往難以啟齒,更不敢坦白創傷留下的病理性的異常。

哪怕受人迫害,有病還是有病,影響自己也妨害他人——在自愈之前,他還是怕江聲知道,怕對方的心疼有麻木平息的一天,轉而去找別的什麽從一開始就正常平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