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糖

那一晚滿含暗示意味的眼神、擁抱和各懷鬼胎的曖昧都像一場夢,隨著陳裏予回家上樓、在閣樓的窗口向他揮揮手而蘇醒了。

之後的幾天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誰也不提失眠夜裏越線的幻想和沖動,又回到正常的相處裏。

江聲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第二天便真的認真準備起比賽來——復習之余看看競賽指導書,晚自習結束後從畫室回到教學樓,定時定點地參加輔導,模擬成績從第一次瞎糊弄填滿就交卷的四十二分竄到八九十分,進全國賽很難,省賽倒也能十拿九穩。

陳裏予會乖乖在教室裏等他,畫畫,看他的筆記,或者趴在那裏胡思亂想。近來他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每一次思想自顧自地鉆牛角尖、快要脫離他控制的時候,只要想想江聲,想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體,那些浮於表面不讓人糾結的東西,他單線程的思維就能安定下來,停止消極無用的胡思亂想。

唯一不好的是這會讓他更加想江聲,迫不及待地想擁抱對方,貼進他懷裏聞他身上好聞的味道——說得爛俗隨便一些,他饞江聲的身子,就是饞,滿心滿眼地饞。

幸好等到江聲真的回來的時候,他也能借著“冷,抱抱我”的理由貼上去,克制地抱上一會,不伸手也不冒犯,好像真的只是為了取暖,等到一同參加競賽的另外兩個女生回來,說說笑笑的聲音從走廊傳進他耳朵裏,再若無其事地松開,收拾東西,和江聲一起回家。

同樣的借口用了三天,第四天終於不能再用——周六中午開始放假,下午江聲要去競賽輔導一下午,傍晚時候再去畫室找他,響晴天裏陽光溫暖,他穿了毛衣,也不好意思再睜眼說瞎話,用難得溫熱的手碰碰江聲說他冷。

他就等了一下午,畫一幅晴天裏波光粼粼的水,天水一色的清透碧藍,陽光是濃郁的盛金,落在湖邊漫野的蒲公英與山櫻間。

作畫時候他很少想什麽,思緒是空白的,彌漫著稀薄淺淡的情緒,多數時候失落沉郁,偶爾也輕快——這一次是輕快的,他會無意識地想到江聲,於是山櫻間淺淡的粉點上金紅,開出漫山遍野的花來。

他很久不畫這樣明亮鮮活的場景了,時光像是回溯到十幾年前,他的七歲以前。那時候他天生浪漫,不願意反復練習基礎的形狀和人體,總喜歡自作主張地畫些花草風景,或是不切實際的黃昏與星空。他喜歡花,喜歡用拙稚的筆法勾繪最粗糙也最爛漫的紅玫瑰、向日葵,五彩斑斕的郁金香。

那時候教他畫畫的老先生總說他天生浪漫,是自己見過最有靈氣的小孩子,有一生的福氣,花團錦簇布滿陽光的未來。

過去陰郁可怖的十年裏,他幾乎忘了這些話,也不再畫這些花裏胡哨的幻想,直到現在遇到江聲,他才終於撿起睽違已久的浪漫天分,用遠甚於從前的成熟技法去畫他偏愛的花、陽光與風景——也終於漸漸從麻木絕望裏蘇醒過來,開始重新相信他所謂命定的福氣,他本該很好的一生。

不算壞事,他已經習慣了。如果最後遇到的人是江聲,那過去的種種不幸,他都能接受,都能既往不咎。

放下畫筆的時候下午放學鈴聲恰好響起,周六下午,學生大多已經回家了,鈴聲也顯得空蕩蕩的,然而對陳裏予來說,放學鈴響代表江聲的競賽輔導結束,他很快就能見到對方了。

他站起身,克制地伸了個懶腰,走到窗邊放松眼睛,順帶居高臨下地看看操場,等待某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跑過來,像第一次見面時候那樣,滿身陽光地撞進他視線裏。

跑到樓下的時候江聲像是和他有心靈感應般,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畫室窗戶的方向,意識到他在看自己,似乎愣了愣,又彎著眼睛笑起來,用力朝他揮揮手,嘴裏不知說了什麽,他看不清,十有八九是讓他別站在窗口,當心些。

陳裏予眨了眨眼,嘴角也不自覺地揚起來,聽他的話乖乖遠離窗戶,回到畫架前坐下,在心底默默地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數到六十的時候畫室門被推開,吱呀一聲,他想見的人就來到了他面前。

一分鐘能跑上三層樓,再跑到走廊盡頭,體測大概是不用發愁了。陳裏予看著他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默默地想道。

“畫完啦?”江聲走到他面前,低頭看看他的作品,由衷道,“真好看,這是櫻花嗎?”

陳裏予點點頭,難得心情好,主動和他說起畫的內容來——春日午後郊外的人工湖,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和櫻花,陽光明亮,風和水靜,是他記憶裏小時候第一個家的模樣。

江聲靜靜聽著,卻不看畫,站在他身旁低頭看他。

陳裏予不那麽不高興的時候,眼底總像盛著光,五官精致又明晰,好看得讓人心驚,帶給人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不真實感,偏偏眼裏淺淡的愉快是真的,隨著話語開闔的嘴唇與微微顫動的眼睫也是真的。拋開身後一切沉重的枷鎖不談,他不過是個沉迷畫畫、與社會脫離很久的漂亮少年,說話時候偶爾還會帶上小孩子般靈動的天真,轉瞬而過,又讓江聲心口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