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套

晚自習相安無事,陳裏予安靜的時候總是很安靜,在一張白紙上用鉛筆畫深深淺淺的線。

江聲的外套還穿在他身上,大一碼,松松垮垮的,衣料被清瘦的肩線撐起來,能看見背後突起的蝴蝶骨——他偶爾會看陳裏予一眼,權當作某種短暫的休息,對方入神畫畫的時候不會察覺,甚至不會分給他一個眼神,端坐在那裏,像一件距他咫尺的、金玉雕琢的藝術品。

這樣短暫的欣賞帶給他一種奇異的滿足感,緊繃的神經得以喘一口氣,像是長久悶在灰塵裏的人,突然嘗到了新鮮充盈的空氣。

對他這樣中規中矩長大的學生來說,陳裏予無疑是平庸日常裏特殊的存在——身邊的所有人都為了考試升學而努力,大多得過且過著,臨近成年還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未來。

他也一樣,背負著家人的愛和希望循規蹈矩地長大,遵循社會默認的規律,上學、考試,學得努力一點兒,成績好一點兒,仿佛就能掙得所有人口中虛妄的未來……可靜下心來想一想,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佛”著“佛”著得過且過,跳不出朝六晚十的框架,沒有追尋夢想的勇氣——他甚至沒有什麽鮮明的夢想。

他們像一幕緩慢行動的黑白默劇,而陳裏予是乍然出現的色彩鮮亮的神明,在蒙蒙人群中逆流而行,前路明確,一腔孤勇……

看到他就高興吧,總覺得很厲害——江聲默默想著,摸了摸鼻子,低下頭,繼續算手上晦澀的數學題。

他自認為不算什麽天賦異稟的學霸,頂多算普通人裏踏實認真些的,在這所以升學率聞名的學校裏讀得馬馬虎虎,連教材都還沒有完全弄懂,考試成績倒是不錯,排名不知為什麽總能穩定在個位數,偶爾幾次運氣好,該復習的都復習到了,還能考到前三名。

認真歸認真,他天生沒有什麽競爭欲,不喜歡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競爭,用班主任的話說就是“太佛系”,問他目標第幾名答案永遠是“不墊底就行”,能冒著缺考的風險背同學去醫務室,不吝於分享自己的筆記,給同學講題也毫無保留——唯一的較真對象就是數學壓軸題,一眼望不到頭的難題總能激起他一點兒勝負欲,做不出來渾身難受。

還不認識陳裏予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待在教室最難引人注目的角落裏,實行垃圾分類前和垃圾桶為伴,垃圾分類以後就和兩個垃圾桶前後桌,一天到頭除了看書和聽課,就是做題,用一沓草稿紙慢慢地算,規定了時間的算練習,不規定時間就是消遣休息。

下課鈴響的時候他正在“消遣休息”,寫一道結合代數知識的平面幾何題,不難,只是計算量大,他鋪了張草稿紙一步步演算,已經寫滿了大半張——還剩下聯立方程的最後一步,一兩分鐘就能算完,他想了想,還是暫時忽略了這次鈴聲。

班裏同學走得七七八八,氣氛活躍了一兩分鐘又安靜下來,身邊傳來收拾東西的窸窣聲,是陳裏予站起身整理書包的動靜。

“要一塊兒走嗎?”意識到陳裏予背上書包卻沒有馬上離開,似乎還在等他,江聲趕緊放下筆,問道。

陳裏予低著頭將畫過的紙折成一團,丟進標有“不可回收”字樣的垃圾箱裏,眼神帶著些許強撐不適的疲倦,面無表情地說隨你,一邊重新拉開椅子坐下來,歪頭看他做題。

那一瞬間他的動作有點兒像江聲小時候養的貓,歪著腦袋盯著他看,伺機給他一爪子……於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這是從前他安撫小貓的下意識動作——輕聲道:“等我一分鐘,很快了。”

這次陳裏予躲開了,下意識轉過身去,嘟噥了一句“別碰我”。

他還是不習慣被人肢體接觸,這種抗拒深埋在他心底,和更多噩夢般的恐懼與抵觸共生共長,定時炸彈一般,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又待在江聲這樣溫暖無害的人身邊,便像生活在太陽下的變溫動物似的,產生了自己快要痊愈回暖的錯覺——但種種下意識的反應又無時不刻在提醒他,他還是陰冷的,病態的,奄奄一息的,從來不會在一朝一夕間變得正常。

幸好江聲不太介意他冷淡的反應,反而覺得自己冒犯了,連忙收回手,看著他的眼睛道了聲歉。

“沒事,做你的題吧……”陳裏予擡手理了理頭發,從課桌裏拿出那頂鴨舌帽戴上,留給他幾筆彩虹色的顏料。

回家路上江聲莫名其妙地有點兒局促——也許是因為無意間把陳裏予當小貓摸,冒犯了對方還心存歉意,也可能是還沒忘記幾個小時前那個關於約會的玩笑,反正一想到和他並肩走的人是陳裏予,他就渾身不太自在,手不知該往哪裏放,險些同手同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