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伸手

江聲是個挺有禮貌的人,面對略顯臟亂的顏料和畫具也保持著平和的耐心——比陳裏予強裝出來的虛假耐心要平和得多——與外行人對畫材鮮見的尊重。

他似乎把這些被人遺棄的、質量平常但至少抗造的東西看作藝術家金貴的工具,又或者只是尊重作畫這件事本身,會一趟趟帶去走廊另一頭的洗手間,細致地沖洗完,帶回來,整齊地放在桌面上鋪開。

他說不讓陳裏予動手,也確實沒有勞動他,讓人坐在幾米開外的椅子上無所事事,還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給了他。少年的衣袖隨手卷起來,棉質衛衣的布料薄而柔軟,沾了一點兒零星的水跡,將淺灰的衣料浸成濃重而突兀的深色。

陳裏予坐在那裏,安安靜靜地看著,想他流暢健康的小臂肌肉是足以寫進教科書的好看——幹凈、健康,自己大概一輩子也擁有不了。白熾燈下少年的輪廓分明,彎下腰去身形也是廓然的,像是陽光下一棵蓬勃生長的樹,十七八歲特有的挺拔。

但他自己是死的,一棵早夭的枯樹,在這樣顛倒的荒唐的冰冷的陽光下,抱著對方余溫尚存的外套,汲取最後一點不可得的生氣。

太冷了——陳裏予鬼使神差地想,太冷了,剛才被他抱著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那麽冷……

某個荒唐的念頭被他扼死在成型前,心底裏告誡的聲音轟然回蕩,是冗長夢魘的回聲。不該的,不該靠近他,他不該去妨害一個無辜的正常人。

於是陳裏予默不作聲地搖搖頭,甩掉耳鳴般的自我警告,清了清嗓子,在江聲整理完畫架、要起身和他說話前開了口,語氣平靜的兩個字,“江聲”。

這好像是陳裏予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又好像不是,那種微妙的新鮮感讓江聲愣了一下,撓撓頭:“怎麽了——外套不穿嗎,挺冷的。”

陳裏予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等他走到近前便伸手將外套塞回了他懷裏,叫了一聲名字也沒有下文,只是道了聲謝。

借外套、帶飯、收拾殘局,還有那個將他從窒息邊緣一把撈回來的擁抱……他是該謝謝這個人。

“小事兒,”江聲隨手拍拍他的腦袋,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些冒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什麽……平時老拍別人,習慣了,不好意思啊。”

彼此都懷著微妙的歉意,相處起來反而出奇地融洽,江聲如願以償地把人帶回了教室,陳裏予也暫時放下了心底裏那點兒“無以為報”的虧欠感。

從背陰的偏僻教室走出來,穿過操場的時候反倒不那麽冷,像是從高處不勝寒的月上回到人間——陳裏予看著墨色夜空裏那輪明晃晃的月亮,冰冷的手蜷在衣袖裏,又莫名其妙地想,還是冷的,幸好這個人不是他男朋友,否則這麽直男、外套寧願隨手拎著掛在肩上也不給他,多少還是笨了點兒。

教學樓安安靜靜,倒是省了沒話找話的尷尬。回到教室的時候晚自習剛剛過半,兩個人從後門溜進去,才坐到位置上便看見了窗口巡邏的班主任,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這個角落。

“沒事兒,我出去一下,”江聲擡起手,似乎習慣性地想拍拍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停在半空頓了頓,中途易轍去抓自己的頭發,一邊輕聲道,“解釋一下就行了。”

初來乍到,情況特殊,逃晚自習被撞見對陳裏予來說其實也算不了什麽大事。然而他看著江聲離開的背影,還是愣了一下,冰涼的手心不知為何隱隱地熱起來,惶惑茫然之下,被人墊了一層密密匝匝的心安。

“江聲,”班主任老劉看見他出來,反倒松了口氣,把人拉到一旁的連廊上,才壓低聲音開口道,“之前上哪兒去了?”

江聲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舊綜合樓的畫室……我告訴他在哪兒的,看他心情不太好,就想……”

老劉向來不是不懂變通的那一類老師,出了名的菩薩嘴豆腐心,聞言也不惱,默默聽他說完了原委,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對,確實不該放這孩子獨處——但總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畢竟高三了,也不能老這麽耽誤學習。江聲啊,要是嫌顧不過來,就多找幾個同學輪流陪陪他,怎麽樣?”

合情合理,就是聽著有點兒別扭。江聲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腦袋一熱,話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沒事兒,不麻煩其他同學,我看著他就行,同桌一塊兒吃飯上課的,也不影響。”

熱情得過了頭,有些突兀——所幸老劉不懂年輕人那些說來便來的新鮮情愫,也不往那一茬上面想,點點頭:“行了,就知道你小子靠譜,回去自習吧,看著點兒班裏紀律。

江聲也跟著咧嘴,擡手跟他比了個OK,在老劉帶著笑意的那聲“沒大沒小”裏目送他回了辦公室,才慢慢放下手,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