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同學正少年

依照本地省府通告,各大中小學堂臘月二十起放寒假,正月十九開學。江南藝專屬私立專門學府,有自己的章程,倒不必嚴格遵守政府規定。藝專學生多數來自申城附近縣鎮,返家容易。而少數外地學子因嫌寒假短暫,路途費時,往往願意留校守歲,故放假時間反而更晚。臨近小年,才正式停課,算來已是西歷二月初。

放假前照例是學期末大考,西語作為全校公共課,第一門開考。安裕容拉著顏幼卿在公告欄裏張貼成績榜時,學生們正於課室內或塗抹描畫,或奮筆疾書,應對各門專業科目考試。

“可惜阿卿你是旁聽生,我問過俞兄,縱然校長不介意,實在是不好把你名字也列在榜單上。”顏幼卿在西文高班期末大考中考到了第七名,成績上佳,無法廣而告之,安裕容頗感遺憾。

“葉校長不是說過,求學不為虛名。我知道自己考得不錯便是了。”顏幼卿倒是看得開。他也沒想到自己能考入前十,心情甚是愉悅。

安裕容笑道:“求學不為虛名,當真如此,又何必讓教員將學生大考排名出榜公示。可見校長先生不過一句場面話。”

兩人搭手將幾大張名單張貼完畢,顏幼卿忽扯扯安裕容衣袖。

“嗯?貼錯了?”

顏幼卿搖頭,露出幾分羞澀神情:“叫你看看這個。”

公告欄另一面,是張貼學生畫作詩文的區域。

安裕容擡頭望去,當中貼了一份油印小報,標題甚是醒目:《泓碧一灣——清灣詩社創刊號暨新年特刊》。首頁詩句起始幾行曰:

“我冒犯了人們的指謫,

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樣欣慰而膽寒呵……”

安裕容心頭一喜:“阿卿你寫的?”

顏幼卿雙手連擺:“不是不是,這是他們社長寫的。”

安裕容這時反應過來,哪怕長日與詩社畫社那幫小年輕混在一起,顏幼卿也斷不會寫出如此露骨詞句。瞧出那刻印的字跡工整端麗,十分眼熟,偏要故意逗他:“不是這首?那定是這一首了。”放緩了聲調念道:

“到我這裏來——

加入你還存在著

全裸著,披散了你的發絲

我將對你說那只有我們兩人懂得的話

我將對你說為什麽薔薇有金色的花瓣

為什麽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

為什麽錦葵會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來……”

早在幫忙刻印這份小報時,顏幼卿已然被這些同齡人的大膽與奔放嚇得不輕,因不肯露怯,只強作鎮定,不動聲色完成分配給自己的任務。此刻聽峻軒兄低沉溫柔吟誦出聲,面紅耳熱,心跳失控,仿佛耳朵連同頭腦,都是酥麻的。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別、別念了……都是別人寫的。我只幫忙刻印了蠟紙,就是叫你看看……看看……”

安裕容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原來此寫非彼寫,這般說來,豈不是這些個詩篇都是阿卿寫的麽?阿卿特地鐵筆刻寫了這許多好詩送給我,阿哥心裏可真是感動……”

安裕容知道,因了顏幼卿手上功夫又穩又準,在木刻版畫課上大出風頭,隨即被詩社與畫社的人拉去幫忙,刻些版畫插圖,這回該當是把範圍擴展到了刻寫油印蠟紙上。清灣詩社出創刊號,也算校園盛事一樁。大約顏幼卿覺得與有榮焉,特地叫自己欣賞成果。然看罷滿紙熱辣辣的情詩,若說小幼卿毫無半點其他隱秘心思,卻也未見得。安裕容見好便收,只笑吟吟一首接一首讀過去,間或點評兩句。

顏幼卿許久才褪去臉上紅熱,道:“這裏大部分都是他們社長寫的詩,就是叫做謝鯤鵬的那位。你適才說寫得最好的,卻是藍靖如的詩。他既屬畫社,亦屬詩社,忙得很,這才寫得少……”

安裕容問:“就是被學生們傳做詩畫雙絕的大才子藍靖如?”

“正是他。”

安裕容從鼻子裏輕哼一聲。學生們在小報上署的,皆是些奇奇怪怪的筆名,也不怪他對不上號。這時後悔沒先問清楚,待要收回已出口的誇贊,未免顯得小氣,只酸溜溜道:“什麽詩畫雙絕,如摩詰居士、桃花庵主那般驚才絕艷之士,才當得起這四個字。畫幾筆西洋素描,謅幾句白話新詩,居然就敢叫詩畫雙絕,嘖嘖……”

顏幼卿對這位藍靖如印象頗好,遂道:“靖如為人赤誠,不是他自己要這麽叫,都是同窗起哄傳出來的。”

哦,靖如?安裕容心頭一緊,聲音反而特意放得平穩:“這才多久,你與他們便這麽熟了?”

顏幼卿與他相伴日久,早摸透這人脾氣。先前只顧著害羞,這時哪裏還瞧不出端倪。抿嘴笑了笑:“他們說我雖不寫詩作畫,然而刻印插畫與文字,功勞甚大,也算是詩社畫社之一員。”眼見安裕容臉色沉了下來,接著道,“我不過因為好奇那油印機,湊巧幫點小忙,連編外人員都算不上,哪能沒有自知之明。只是眾人皆是這般彼此稱呼,入鄉隨俗罷了。”頓了頓,又道,“他們要稱呼我為阿卿,我沒有答應,便還是叫玉卿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