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生貴適志

六月的第一天,京師地界各大報紙,不論立場主張,皆同一時間頭版頭條刊登了最新總統令:即日起解散國會,新憲法大綱正式施行。

新憲法大綱將總統權力強化到無與倫比之地步,直與封建帝王無異。政府直接聽命於總統,不過是總統手裏的工具。如此一來,國會純屬多余,自當解散了事。

此令很快傳至全國各地,掀起軒然大波。文人墨客尚停留在口誅筆伐,少數激進派則已迫不及待舉起義旗,招募軍隊,號召保衛共和,清剿復辟黨,再次革命。更有唯恐天下不亂之投機分子,四處鉆營,蠢蠢欲動。

然而時局雖暗潮洶湧,異變頻仍,放眼望去,卻多是跳梁小醜一時猖狂,難成氣候。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幾條:第一,曾經領導革命成功的昔日臨時大總統,革命黨人心中至高無上的領袖人物宋承予先生,自南北和談成功,便主動退隱,此時正在海外為國內鐵路建設募款未歸。第二,革命黨中溫和派代表人物大多於南北和談期間北上,隨後加入聯合政府為國效力,此時恰被祁保善盡數扣留在京師,其中不乏聲望尊隆者。而留守南方的幾位黨魁,主張各不相同,難以齊心協力,故一時群情雖激憤,奈何群龍無首,難以成事。

南方尚且如此,更別提北方在北新軍嚴格控制之下,偶有動蕩,很快便鎮壓下去。

京師之外如何,顏幼卿無從知曉。他目之所及,耳之所聞,是全城戒嚴持續近一月,仍無解除跡象,而尚先生及其同僚進入總統府後,便被徹底監禁,再沒有機會與外界互通消息。六月初,終於輪到他有半日休息。顏幼卿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與往常一般認真做了交接,又按規矩接受進出府門人身檢查,待洋車拐出朱雀大街,方開口催促車夫:“您盡快,我有急事。”

車夫道:“客人,可不敢跑快了,到處都是巡警,瞧不順眼就要攔人。路上統共也沒幾輛車,跑快了更招眼。”

因戒嚴之故,街道冷清不少,膽大的車夫才敢出來接活。

“我給你加錢。”

“你就是給我翻個番兒我也不敢哪。惹惱了巡警,收走我的車,您賠給我?”

顏幼卿只好不說話了。他再心急也無法,光天化日,不能施展輕功,只能任憑車夫優哉遊哉邁著碎步往前慢跑。

快到西苑門,還是被巡警攔住。顏幼卿穩坐不動,從口袋裏掏出證章遞過去。那巡警上下打量半天,顏幼卿露出不耐神色。總統府衛隊成員在外如何倨傲,他沒少見,此刻照樣學來,頗得神韻。那巡警賠個笑臉,揮手放行。

顏幼卿在吉安胡同口打發走車夫,仗著四下無人,幾步竄至盡頭。院門緊閉,悄然無聲,生怕峻軒兄出了意外,或是在外未歸,錯過見面機會。湊近了發現大門是自裏頭反鎖,頓時放心,一個縱身,拔地而起,翻墻落在院中,側耳傾聽片刻,徑直沖進書房。

“峻軒兄!”

安裕容正低頭整理桌上物品,被他嚇得一抖,旋即驚喜起立,帶得桌椅直晃,一疊輕薄紙片飛散落地。

“幼卿!”

二人連續兩月不曾相見,可說牽腸掛肚日夜惦念。顏幼卿剛往前走幾步,就被安裕容一把抱住,緊扣在懷中。不由自主也回手緊緊抱住對方,高懸的心仿佛瞬間落到實處。胸中情緒激蕩,腦內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才驚覺衣衫單薄,軀體緊貼心如擂鼓,耳鬢廝磨氣息交融。頓時哪裏都滾燙燒灼,直把人烤化一般無法忍受。

掙紮著松開:“峻軒兄,我……我只得半天,宵禁前就要回去……”

安裕容松開他後背,卻又抓住兩只手,望著他道:“大總統遇刺,你當時在現場?”

“是,我在。”

“有沒有受傷?”

“沒有。受傷的是其他人。”

“大總統有沒有遷怒衛隊?懲罰你們了麽?”

顏幼卿搖頭:“有人受罰。不過我立功受賞了。”

安裕容吃驚:“立功受賞了?”

“嗯。我擊中了一枚暗器。升了一級軍銜,還賞了一百現洋。”顏幼卿掰開安裕容的手,將挎包裏一包紮得嚴嚴實實的銀元掏出來遞給他。

安裕容忍不住笑了,接過去放到桌上。忽然輕嘆一口氣,重新摟住他,低聲道:“幼卿,這些天……可急死我了……”

顏幼卿待要再次掙紮,卻因為那語氣中重若千鈞的溫柔幽怨莫名猶豫,仿佛橫生出許多無法自控的不忍與心酸。他急於回應,偏又拙於回應,呐呐道:“我,我也很著急……我特地在泰升茶館給你留了信……”

“若非如此,我恐怕要闖到總統府去要人了。今日見你安然無恙,總算能暫且放心。” 說到這,安裕容無比自然地低頭,嘴唇在顏幼卿額上碰一碰,又順手撫了撫頭頂,“這些天守在總統府,是不是日夜不休,格外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