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精誠如戲謔

三月暮春。通往聖西女高的道路兩邊新栽種了許多西府海棠,樹幹不過一人多高,花兒卻已開得錦繡成團。粉白相間的花瓣隨風飛舞,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與女學生們青春洋溢的笑臉交相輝映,已成海津租界新景。

“小姐,請下車。”顏幼卿先下了馬,擺好踏凳。胡大小姐性子活潑,單腳踩上,徑直蹦下地來。

去歲剛入學時,胡夫人曾派了一個丫鬟隨行,貼身伺候小姐。誰知女高禁止閑雜人等進門,各家仆從都只能在鐵柵欄外幹等,後來跟隨的人便漸漸少起來。胡大小姐在家鬧了兩回脾氣,終於不再帶著丫頭上學。只是一個馬夫、一個保鏢,卻無論如何不能少。

胡閔行聽說顏幼卿那仇家離了海津,不必再躲藏,依舊把接送女兒上下學的任務交給他。原來胡小姐嫌棄接替顏小哥的護衛樣子太兇,一直不甚樂意。雖然顏小哥同樣寡言無趣,至少面目周正,毫無兇相,且行事頗為細致周到,令小姑娘心內熨帖。

“顏小哥,謝謝你啦。今天下學有戲劇排演,勞煩晚一個鐘頭來接我。”

“知道了。小姐慢走。”

胡小姐連蹦帶跳往前行,向等在校門內的好友招手:“映秋!”

黎映秋一面微笑回應,一面沖顏幼卿微微頷首。顏幼卿於是也彎腰回了個禮。

自從重新擔起接送胡小姐上下學的任務,又有機會時常與這位黎小姐照面。大約因為癸醜兵變當日,曾湊巧在徐兄的屋子同桌吃了頓飯,又在峻軒兄的屋子同住過一晚,說起來尷尬,緣分著實不淺,重遇之後,黎小姐態度十分友善。雖不曾出言,但只要有機會,總會暗中與自己打個招呼。當日之事,所知者除去兩位兄長,便是杜家派來接人的仆從,誰也不會說出去壞女孩子名聲。顏幼卿心知對方這般姿態,不過是看在徐兄面上,愛屋及烏。他知道對方曾是申津列車上下來的人質,對方卻不知道他曾是劫車的山匪,想來也是奇妙。

“庫克太太還病著?太好了,那今日還是安秘書代課罷?”

“嗯,不用日日生詞測驗,可如了你的意了。”

“若是安秘書能一直當西文教員,縱然時時生詞測驗,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這種話,知不知害臊!”

“你不贊同麽?不是你與我說,宿舍裏所有的女孩子,十個有九個戀慕安秘書。翩翩濁世佳公子,說的可不正是他!呀,快看快看,安秘書過來了!”

顏幼卿耳力好,女孩子們的閑言碎語盡皆入耳,聽了個分明。他知道最近有位西文教員生病,安裕容被校長叫去代課。恰好年後諸事告一段落,安裕容本就打算避開應酬,深居簡出,遂應下此事。忙碌時以校為家,無課就在仁愛醫院旁的小洋樓龜縮不出,順便替徐文約譯幾篇西文稿件,掙點兒外快。峻軒兄廣受異性青睞,是明擺著的事。只沒想到,半年工夫,女高的學生們變得如此膽大開放。

車夫駕車返回胡宅,顏幼卿還要去碼頭辦事。仁和居約談之後,胡閔行為表器重,將巡視板樁貨台一事交給了他。連同與韓三爺方面往來事宜,也一並叫他打理。早晚接送大小姐上下學,雖說大材小用,然而經過了之前的猜忌,這一招別有親近信任之意。

顏幼卿已經跨上馬背,又叫女孩子們的議論之聲絆住。擡眼望去,果然是峻軒兄,西裝領帶,金邊眼鏡,腋下挾了薄薄一本書,連教案夾子都沒拿,正走出教工宿舍樓,往校門大步行來。女孩子們在他走近時不約而同住嘴,側身讓路,許多雙眼睛目送其背影,旋即嘰嘰喳喳重歸喧鬧。

“啊,他看我了,還沖我笑了一下!”

“胡說,明明看的是我。”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秘書最令人欣賞的,難道不是他從不留課後作業麽?我猜岡薩雷斯先生一定不知道這件事。”

能把女孩兒送來上洋學堂,均屬相對開明家庭。岡薩雷斯雖是位宗教人士,他聘請的教學督導卻秉承了花旗國開放風氣,對學生言行管得並不死板,故而敢於這般私下評議教員與校董會秘書。

因校門前人員來往,顏幼卿控馬讓至道旁。他也準備目送了峻軒兄進去再走。峻軒兄視力不算壞,私下裏並不戴眼鏡。此刻架著眼鏡,目不斜視,想來是職務所需。這眼鏡,瞧著還是當初在洋人鴉片船上見過的那副。不過段二已被金大遠遠打發去了西北常駐,其他人應該沒機會辨認出來。

心頭浮現出一個女孩子未念完的詩句:

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峻軒兄品貌出眾,確實當得起這般誇贊。

見安裕容進了樓門,顏幼卿也掉頭離開。正是人多時候,只能緩步慢行。忽聞身後有人高呼:“顏小哥!顏小哥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