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靈犀暫未通

顏幼卿一身漆黑,沉默機警如夜梟,蹲坐在小船末尾。遠處大團暗影,隨著距離拉近,輪廓漸漸清晰,是許多縱橫排列的遠洋貨輪。

小船兩頭尖削,中間狹長,最多不過容納三四人,卻靈活輕便,速度極快,專用於水面傳遞消息,或挾帶細貨逃逸。比起停泊在內海灣的遠洋貨輪,夜色中顯得尤為渺小。那些高達數層的龐然大物,遠渡萬裏而來,在此巋然停駐,起伏搖晃的浪濤也仿佛不能撼動其分毫。

顏幼卿望著這些外國大船,一時走了神。他有些不能想象,它們如何載著各色洋人跨越漫無邊際的大海抵達此地。

曾經也不是沒想過,萬一海津城的事無法善了,索性混上一艘船出海去。洋人的大船上邊,並不是沒有夏人水手。一趟跑下來,至少一年半載過去了,誰還記得翻那點舊賬。只是自己雖識得些微水性,在船上討生活怕是不夠。

當然,這般念頭不過偶然一想。顏幼卿心裏明白,事情根本到不了那地步。倘若自己當真腦子一熱,跟著外國輪船出洋去,叫峻軒兄知道,不定多麽自責擔憂。一年半載海上漂浮,無憑無依,半個熟人都沒有,大約自己也不見得真能受得了。況且現在嫂嫂與皞兒、華兒都來了身邊,如此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可不能再有。

想到嫂嫂與兩個孩子,顏幼卿收回思緒。胸中沉甸甸壓著一口氣,吐之不盡。原本還打算在鄉下多待些時日,避避風頭,卻不料變故頻生,連母子三人的安生之所都失去了。若只是自己單身闖蕩,什麽不好說?盡有權宜之計能應付過去。如今卻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招惹麻煩。只是避開了租界的麻煩,避不開碼頭的麻煩。這一樁替東家打探消息的活計,也不知牽涉到多大的生意。利字當頭,自有風險,須打叠精神,步步謹慎。

那些遠洋貨輪最初不過是團團陰影,漸漸離得近了,便可見出幾處星火般的光亮。再近一些,甚至可以聽見自某些船上傳出的呼喝笑鬧之聲。

大部分做正經生意的貨輪,水手們輪番上岸娛樂,船上留守的人夜間照常休息,絕不會鬧出這等動靜。鬧出這般動靜的,或是招了妓女上船,聚眾喝酒賭博,或是另有其他不便上岸的生意要做。海關在進入下河口海港碼頭位置設了燈塔望樓,日夜監控,但對於泊在內海灣的船只,只要不入港口,是完全不管的。一些腦子活膽子大的夏人便摸上外國大船,向沒機會上岸的洋人兜售華夏特產,甚或做點皮肉生意。更多的則是上門接貨,希圖碰運氣發橫財的本地商人。只不過,若是碰巧接到禁止入關的貨物,能不能順利混入港口,則須各施手段,各憑本事了。

小船上一共三個人。王貴和坐在中間,把頭是駕船的夥計,顏幼卿坐在末尾。駕船夥計是個老手,小船在大船之間自如穿梭,最後向其中一艘靠近。臨到近前,便可隱約看出船身上油漆畫出的所屬外國公司記號。顏幼卿對這個記號不陌生,曾經跟隨王貴和接貨時見過幾次。

點燃玻璃提燈,調節明暗打出信號。反復數次之後,有人出現在船舷附近。王貴和熟門熟路打過招呼,由顏幼卿護著自舷梯登上甲板。王掌櫃能說一點盎格魯語,會的不多,談價錢套近乎卻盡夠用了。進得船艙,他一邊裝模作樣挑揀東西,一邊與洋人閑聊。顏幼卿充當隨從,留神側耳細聽,僅聽出“什麽時候”“哪個”寥寥數詞,心裏有了猜測,王掌櫃大概是在向洋人打探最近什麽時候到了其他船只,停在什麽位置。

周旋一番,兩人告辭離開,回到小船上。果然,王貴和指揮駕船夥計往另外幾艘大船附近駛去,特地叮囑其隱藏行跡,盡量不要發出聲響。小船貼著大船繞行,恰巧隱沒在船身陰影之下。這一日有星無月,更加方便潛行。顏幼卿目力最佳,王貴和叫他挨個辨認大船上的字母圖案標記,形容給自己知道。中間更是叫他悄悄攀上兩艘船,潛進去查看貨物類型。有一艘船上燈火閃爍,時不時隱約傳出笑鬧之聲。從輪船公司名稱看,卻是從未打過交道。無人引薦貿然上船,很可能發生意外沖突。

王貴和問顏幼卿:“能進去瞧瞧麽?看看裏邊做的什麽生意,有沒有鑫隆的人在。”

顏幼卿已然觀察一陣,道:“潛上甲板沒問題。船艙裏邊不知是何景象。我且試試。”

“若是察覺危險,趕緊回來。切記不要打草驚蛇。”

“明白,掌櫃放心。”

小船緊貼在大船尾部下方,減慢速度,顏幼卿解下腰間的龍爪鉤繩,估量一下高度,使個巧勁拋上去,只聽極輕微的“叮”一聲,在夜風與細浪間幾不可聞,那精致的鐵鉤便搭在了舷欄上。他舒展雙臂,抓住繩索,身體跟著蕩過去,三兩下躥上船舷,翻上甲板,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人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