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語成箴

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無明滅即行滅,行滅即識滅,識滅即名色滅,名色滅即六入滅,六入滅即觸滅,觸滅即受滅,受滅即愛滅,愛滅即取滅,取滅即有滅,有滅即生滅,生滅即老死憂悲苦惱滅。顛倒當知,一切眾生,不能見於十二因緣,是故輪轉生死苦趣。若有人見十二因緣者,即是見法,見法者即是見佛,見佛者即是佛性。

——《長壽滅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

那個夏末的雨特別多。

很多日子,流蘇般的雨絲在天地間斜織出一張錦羅網,密密綿綿地籠罩在萬物之上,一眼望去,頓有蒼茫之感。若有風起,潮氣便會彌漫每一個角落,什麽都黏糊糊、膩答答,如同赤腳穿進濕鞋一般難受。

北方人說:“一層秋雨一層涼”,是有點道理的,這麽一直下一直下,估計就到了秋天。

我們新調了教室,我被換到了靠後幾排,座位靠窗——這倒也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地發呆而不被老師發現。

大扇的窗戶正對街心公園,不下雨的時候人工湖上噴泉連連,竟也弄出一幅煙波浩渺的景像,宛如什麽古代名家的水墨畫。晚自習的時候我尤愛凝神望遠,專看那模糊成一片洇湮開來的紫藍色天空。

那是1995年的夏末。

那一年世貿組織成立,與此同時人類從恐龍蛋化石中獲得了重要的遺傳物質;那一年美國“發現”號航天飛機升空,而東京地鐵發生了慘絕人寰的“沙林”毒氣案;那一年TomFord成為CUCCI的創意總監並成功引進了70年代流行元素,而英國巴林商業投資銀行倒閉,引起亞、歐、美各地區的金融震蕩,紐約道-瓊斯指數下降29個百分點;那一年法國人民在協和廣場慶祝電影誕生100周年,而土耳其軍在伊拉克北部清剿庫爾德軍;那一年國內首例凍融胚胎試管嬰兒在北京誕生,然事隔不到半年,南非前總曼德拉就遇刺遭險;那一年英國近代生物化學家李約瑟逝世,俄聯邦軍隊則占領了車臣首都格羅茲尼市……

那一年法蘭西之花蘇菲·瑪索已經29了,她接拍了好萊塢巨片《勇敢的心》獲得巨大成功,同年生下了她和法國導演祖勞斯基的兒子凡尚,而祖勞斯基,比她早生26年。

而那一年我17歲,生活在中國東南部一個普通的都市裏,走在大多數人都曾經或將要走的軌道上。周遭的一切愛恨糾纏對我的生活沒有絲毫影響。

即使事隔多年我仍然反復思索這一年的夏季,試圖從裏面找出蛛絲馬跡的啟示或者征兆,但皆以失敗告終——可見我並不是一個特別蒙上天嘉許和恩寵的幸運兒,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高中生——雖然我可以將孟子《告子下》中“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背誦到滾瓜爛熟。

所以那一年的夏季,與過去和未來的夏季似乎無任何區別:手表指針緩慢轉動,太陽月亮日夜更替,深藍的地球在太空裏轉動——轉動得太慢,慢到感覺不出來。陸地沉落、海水翻覆、浮島長出水面、森林在沙漠中消逝、周圍的星系不斷離我們遠去……我們看不見自身的變化,卻時刻都在歷練著變化,因為這是個不斷膨脹的宇宙,如同欲望。

晚自習一天比一天上得晚,天空暗鴉鴉,分不清是雨霧帶來的烏雲密布,還是入暮之後的夜色低垂。路燈很早便亮起來,但那微薄的溫暖更加襯托了周圍的淒冷,行人們略顯抑郁地打著傘行走在街上,偶爾傳來荒涼的汽車喇叭聲,也隨即被這暗鴉吞滅。

因為我們沾著“重點中學”的名聲,高二那年突然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轉來許多插班生:有的看起來年紀比我們大很多,有的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有的沉默自閉,有的過分活躍……老師開始還饒有興致地讓這些新來的孩子們做一番“自我介紹”,但逐漸就沒了興趣,隨他們來去。

讓我想想,那天我在做什麽來著——

對了,我在看一篇小故事,雖然它被印在一本極其粗劣的小刊物上,但借著黯淡的日光燈,在應付繁重的參考書之余,讀起來卻有如進入到一個新的世界——好像艾麗斯漫遊鏡中世界那般光怪陸離且新奇有趣,我被功課折磨到疲憊焦躁的心靈刹那間得到安撫和熨貼——雖然只有一點,雖然不過是暫時。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禪偈故事:

從前,有一座圓音寺,每天都有許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

在圓音寺廟前的橫梁上有個蜘蛛結了張網,由於每天都受到香火和虔誠的祭拜的熏托,蛛蛛便有了佛性。

經過了一千多年的修煉,蛛蛛佛性增加了不少。

忽然有一天,佛主光臨了圓音寺,看見這裏香火甚旺,十分高興。離開寺廟的時候,不輕易間地擡頭,看見了橫梁上的蛛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