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提無樹

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愣嚴經》

其實周末並不是一個風清雲朗的好日子,但絕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輕快地踏著單車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葉翩翩家度過。她父母很高興我們相伴,覺得對翩翩的學業和人品都有促進;我父母也很高興我去那裏,他們對葉家景仰已久。其中最開心的是我姐姐,她開始交男朋友,對著我這個半大小妹會時感尷尬。

因為一早和翩翩約好去郊外遠足,天不亮我就要趕過來。其實之前我是建議去廈門大學走走,被翩翩一臉嗤笑地擋了回來,“湘裙你不是這麽見賢思齊吧?中學還沒待夠,要去大學看看,去玩就去得遠點,否則還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齒,我忙打斷,“大小姐,依你說,我們去哪裏?”

“依我說——”翩翩也愣了一下,從來批評比做事容易,“市區也沒什麽好玩的,小時候春遊去過一百遍;郊縣呢,太遠,怕一天趕不回來,家裏人著急——”她邊說邊飛快地想,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腦部齒輪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

“不然我們去城南好不好?聽人說那有一座大光華寺,求神占蔔十分靈光,上個月爸爸還為那裏的諸天菩薩捐過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來,似為自己的聰明贊嘆不已。

我終於抓到反擊她的機會,戲謔道,“原來又是葉家的廟宇、葉家的菩薩,那我有什麽好求?像我這樣的一介草民,即使許出潑天大願,估計也不能蒙菩薩喜悅,何苦爭這個沒臉?”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這回還饒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撲上來擰我的臉,我“咯咯”笑著躲,圍著屏風跑來跑去。

翩翩家的保姆小雲送冰果進來,不防和我們撞個滿懷,冰果弄得大家一臉一身,我和翩翩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兒,又放聲大笑起來……

到的時候翩翩已經在院子裏,正招呼司機開來一輛半舊的皇冠車,我雖認得這不是翩翩父親家常用的奔馳,還是漲紅了臉,僵硬著聲音質問,“葉翩翩,這是幹什麽?”

我雖小事上隨和,原則問題卻極有主見。我知和翩翩貧富懸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唯恐讓人看輕了去。

“南郊的路很難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歡快地回答,一扭頭被我的面色嚇到,不由向後退了兩步,“如果坐公車要轉三趟呢,而且拖的時間又長,我只不過……”知道拗不過我,只好嘆口氣“好好好,都依你!”路過我時佯裝氣惱地擰了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夠你這種窮酸書生的臭脾氣!”

翩翩家住的小區離公車站尚有一段距離,最近這裏總修路,白天的余熱混雜了焦躁的塵土,沒頭沒臉地蓋過來,幾要把人吞噬殆盡,翩翩小心翼翼地擡著自己絲綢面料的裙角,時不時撅起小嘴白我一眼,我只好裝作沒看見。

長途汽車站牌破舊且肮臟,貼滿各種歪歪斜斜且不知所雲的小廣告。站在路邊等車,淡淡的日光從慘白的空氣中滲透出來,飛舞的灰塵將路邊的一點紅和八仙草塗抹得毫無顏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聽見身體中水分被蒸發時的微響,嘶的一聲。

周圍有一二個拖著籮筐或者編織帶的農民,並不見得特別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與悶厭,一個個面上出油,歪著、靠著,沒精打采,衣服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呼出的氣息相當不好聞。偶爾一輛車經過,尾氣和塵煙立即撲得滿頭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嘆氣起來,這樣的環境怎麽和翩翩家矜持高貴具備空調的轎車相比。

就在這無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車倒終於來了。

不是上下班時間,車空得很,翩翩怕暈車,拉我坐在車頭的雙人座。又推開一扇窗,於是一股股涼風就趁勢跳進車子裏,時而拍到我們的面頰眼睛,時而掀起我們的裙子。

此時天光正好,空曠的車廂反像一幅寬大的銀幕,樹木的影子隨時落進來、飛出去,有時飄出三五根平行的電線,有時飛快的閃過一個鳥影,行經大樓旁,銀幕隨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真佩服她,任何時間地點都可以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