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中秋節好像是老天劃下的一條界限, 前面橫著燥熱難當,後面接續日益涼爽。

從東北回來的洪文終於找回之前的按部就班,上午在上書房講學,下午去太醫署點卯, 唯獨一點令他耿耿於懷:想象中的賜婚遲遲未到。

但當某種遺憾成為常態, 他甚至慢慢從最初的焦躁不安中冷靜下來:已經有點適應了。

洪崖一直比他更苦惱。

他是半空浮著的閑雲,荒地裏撲騰的野鶴, 在外漂泊慣了, 雙腳沾地就難受。原本只想來京城看看小徒弟就走的,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中間發生了那麽多事,如今還耗在這裏。

他幾乎每天都在收拾包袱,可每晚看到小徒弟失望的眼神後, 又會偷偷回屋把包袱拆開。

最初洪崖讓了一步:等這孩子大婚之後就走。

後來慢慢就成了:要不就等賜婚旨意下來, 自己拿到確切大婚日期再走,免得小徒弟寫信都沒地兒收……

但萬萬沒想到隆源帝竟這麽磨蹭, 洪崖熬了一天又一天, 仿佛能看到自己血脈中流淌的野性慢慢消失。

八月二十四,明天就是秋分,但天兒還是很熱。

洪崖依舊橫在茂密的葡萄架下,手裏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藤蔓間垂下的兩串晚熟葡萄。

果子已經很飽滿了, 紫色濃得幾乎化不開, 合著表皮上朦朧的白霜,總叫人不自覺流口水。

是真流口水,因為何青亭那老頭兒種的這葡萄是真難吃!

前兒中秋節大家剪了幾串下來,興沖沖供奉過,每人都分了一小嘟嚕剝皮, 結果第一個嘗試的平平當場哇一聲哭出來,“好酸!”

真的酸,洪崖這麽些年走南闖北都沒嘗過如此酸澀的味道,一口下去恨不得眼淚鼻涕齊流,五官都扭曲了。

老頭兒惱羞成怒,劈手奪過,“你們都不會吃!”

何元橋渾身顫抖,端著茶碗狂漱口,聞言忙道:“爺爺當心……”

話音未落,何青亭已經把塞到嘴裏的葡萄粒咬破。

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何青亭渾身顫抖地出了一身汗。

末了老頭兒還死鴨子嘴硬,一邊嘶溜口水一邊哆哆嗦嗦道:“很,很好吃嘛!”

回想到這裏,洪崖忍不住摸了摸嘴角,總覺得牙齒有些酸軟。

今兒何家祖孫在太醫署當值,洪文兼了上書房講學後倒是起居規律起來,很有點百姓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樣子,這會兒已經踩著晚霞歸家,正在洗澡。

何家兩婆媳被人下了帖子,才剛帶著兩個孩子赴宴去了,洪崖盯著天邊火一般燃燒的晚霞,高高翹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唉,想去西北看看了……

正胡思亂想,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正閑得發慌的洪崖搶在老管家之前去開門,對上來人就愣了下:有點面熟。

來人約莫三十五歲上下年紀,雖然穿著便裝,但一身氣派難擋,想必長期身居高位。

洪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瞧了對方一眼,越發覺得應該在哪裏見過。

誰知來人也在盯著他看,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漸漸詭異。

好像有什麽正努力掙紮著,想從塵封的記憶中飛出。

又過了會兒,洪崖雙目一震,竟將兩扇門板砰一聲關上。

幾乎同時,來人脫口而出,“你是黑……”

門後的洪崖低低罵了句娘,罕見地窘迫起來,正好洪文濕漉漉的出來,他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沖過去,“好徒弟,師父有點事先走……”

話音未落,狂亂的砸門聲響起,“你到底姓什麽!”

緊接著就是兩句氣急敗壞的臟話。

洪文目瞪口呆:是隆源帝的聲音!

他罵人了,竟然在大街上罵人了1

那頭洪崖已經飛快地扛了包袱、提了長/槍,飛身翻上墻頭就要跑,誰知外面隆源帝陰惻惻丟出來一句,“你敢跑,朕就殺了你徒弟!”

洪文:“……?!”

與我何幹呐!

等三方平心靜氣坐下來,已經是兩刻鐘之後了。

確切的說,是隆源帝坐著,其他人站著。

隆源帝大馬金刀坐在首位,斜後方立著萬生,下手是有點心虛又有點無奈的洪崖,再下面是滿頭霧水的洪文。

他看看風雨欲來的隆源帝,再看看洪崖,最後再以眼神示意萬生: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萬生做了個苦笑的表情:說來話長,這事兒可真是出人意料。

進太醫署幾年,洪文也算了解隆源帝的性子了,還真沒過見他動這麽大的氣。

五官用力往下壓著,側面隱隱可以看見緊咬的後槽牙輪廓,臉都黑了。

多年的皇帝不是白當的,隆源帝喝了兩口茶,再開口竟十分平穩。

“你到底姓洪還是黑?”

洪崖摸摸鼻子,“您看著辦吧。”

隆源帝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邪火騰一下竄起來,擡手就把茶碗砸了,“你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