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氣濕熱, 又總不下雨,宮中頻頻有人抱恙。

官袍臃腫且不大透氣,這個天氣往外站一站就要濕透了,更別提橫穿大半座宮城, 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大人每到這個時節就很想告老還鄉。

當天下午太醫署就得了信兒, 說秀女中有三人告病,想請人去看看。

在最終定下來名分之前, 秀女們沒有請太醫的資格, 一應傷病都交由吏目處理。

今天當值的吏目中數洪文和黃吏目最年輕, 沒得說,兩人對視一眼,頂著大日頭出門。

可巧迎面撞上站在戶部門口的方之濱,這廝一見洪文就見縫插針道:“瞧瞧我說什麽來著?咱們戶部可不用大熱天的出去!”

如今整個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戶部十分覬覦自家小洪吏目, 私下約定決不能讓他單獨在外, 至少“兩人成伍,三人成群”。

此時黃吏目見了方之濱的反應, 立刻警鈴大震, 雙臂張開將洪文護在身後。

洪文:“……黃大人?”

黃吏目頭也不回,語氣中難掩警惕,“休要聽他胡說八道,戶部挨家挨戶追債的時候可慘了!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

洪文:“……不是, 您帽翅戳我眼睛了。”

黃吏目:“……哦。”

方之濱對面站著的也不知是哪個部的官員, 渾身的官袍都被濕透了,見狀忍不住抹著汗打斷道:“方大人,稍後寒暄不遲,我們衙門這個月的冰敬怎麽就短了兩成?”

方之濱就從袖子裏掏出來一大本賬冊糊到他臉上,“你們去年一共欠了戶部一千七百多兩銀子, 到現在都對不上賬,沒得說,每月扣點兒,什麽時候扣完了再講旁的!”

洪文的眼皮狠狠跳了跳,開始努力回想太醫署欠了多少錢。

竟然還會扣俸祿的麽?!

黃吏目的神色也有些許驚恐,拉著洪文拔腿就跑,“快走快走……”

為防刺客,宮中並沒有多少能遮陽的高樹,此時太陽還沒落山,幾乎筆直地照下來,放眼望去空氣都扭曲了。

洪文和黃吏目到達秀女們所在的朱翠宮時,裏衣全部濕透,忙先去舀水洗了手臉。

兩個中暑的秀女倒不大要緊,皆因她們來自西北沿海,清涼慣了,突然來到又幹又熱又悶的望燕台難以適應,吃了藥靜養就好。

都還只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頭回離家這麽遠,又水土不服,瘦的都有點脫形了。

洪文和黃吏目看的唏噓不已,不約而同在她們藥中多加了點甘草。

好歹甜甜嘴兒,嘴巴甜了就不想家了。

倒是最後一個老熟人,很有點麻煩。

洪文一邊替薛雨把著脈,眉頭就皺起來了,“薛姑娘,你這年紀輕輕的,還是保養為妙,閑時少操些心。”

距離上次見面約莫一月,薛雨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重了。

憂思過度,這種程度的症狀放在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簡直觸目驚心。

薛雨勉強笑了下,“我盡量。”

她面上顯出幾分掙紮,良久才下定決心似的哀求道:“洪大人,您知道我家出什麽事了嗎?”

她的病本來沒這麽嚴重,只是今天一大早突然就有別的秀女跑來告訴她,說定國公府的人都被攆回家去反思了。

一聽這話,薛雨當真肝膽俱裂,想細問問吧,那人也不清楚內情。

偏如今她身在宮中,往來消息不便,隆源帝又明令禁止定國公府的人入宮求情,竟沒個門路通氣,她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情況怎麽就這麽急轉直下。

洪文心道,你還真算問對人了。

雖然真相可能有些殘酷,但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將廟會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薛雨。

薛雨聽罷,眼神放空半晌沒做聲,過了會兒突然掉下淚來。

“都是命……”

她都這麽拼命了,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後半生做賭注,可家中竟無人能體會她的苦心!

洪文嘆了口氣,“事已至此,薛姑娘還是自保為上。”

定國公府的敗落已成定局,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說句不中聽的話,萬一來日大廈傾頹,如果薛雨立起來,至少還能拉那些無辜者一把……

也不知薛雨聽沒聽進去,捂著臉嗚嗚哭了一場,又站起來朝洪文行了一禮,“我代二哥向您賠不是,他是個混賬,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原諒這一回。”

代人道歉這種事實在是最沒誠意最沒意思的。

始作俑者不必出面,或許心中兀自不服,代人受過的卻這樣可憐,叫受害者想不原諒都難。總覺得有些逼迫的意思。

可為什麽大家一定要原諒呢?

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他人受過的傷痛難道是幾句輕飄飄的“對不住”,或一點什麽賠禮就能一筆勾銷的麽?

甚至也許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代人道歉”,才讓那些壞蛋越發囂張,肆無忌憚,以至於鬧到今天這樣無法收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