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殿試剛剛結束, 就有好些流言蜚語,這一個說他曾經聽人說起過策論的第三問,那一個信誓旦旦曾在靠前見過策論第四問, 街頭巷尾, 紛紛揚揚, 誰也弄不清真假。

與殿試無關的, 只是當作一件新鮮事,傳話本似得添油加醋;而那些剛剛走出大明門的考生可坐不住了。科舉漏題!舞弊!這是何等大事!倘若真如傳聞所言, 那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但凡和唐伯虎打過照面的,立刻想起這個狂生。大家一對口徑, 發現他不僅是在考後揚言自己一定榜上有名,而是在殿試開始之前,就曾在酒樓信誓旦旦說:“我唐某人一定是狀元。”

能闖到殿試這一關的, 誰不聰明?誰沒有些傲氣?可又有誰敢在殿試開始之前就宣稱狀元非我莫屬?

唐伯虎這般放肆, 究竟是誰給他的底氣?

倘若他提前得知了試題,那這便說得通了。

也有憤怒的考生跑去質問唐伯虎。

唐伯虎正在喝酒, 聽了這話, 嗤笑一聲:“簡直可笑。”

“那你憑什麽考前就敢說自己是狀元?”

“憑什麽?”

唐伯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笑道:“夏蟲不可語冰。你若有我這等才學, 你便知我為何敢說這話,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豎子爾敢!”

越發吵得厲害。

流言發酵到第二日,也就是傳臚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陰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從黑夜裏蘇醒,並沒有陽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守衛最外頭一扇宮門——大明門的金吾衛剛剛換班, 忽然瞟見遠遠地有一團人移動著,正朝著大明門的方向。幾乎所有金吾衛都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兵戈,一臉警惕。

金吾衛首領喊話道:“來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闖。”

那些人走近,在離金吾衛們還有十余步的地方駐足,他們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裝束。為首的一個老儒生聲音朗朗:“我等來此,是向萬歲爺陳情。此次殿試,有賊子舞弊,人神共憤。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竟然會被唐寅這等無恥小人所害。請萬歲爺明察!以安天下讀書人之心!”

說著,這個老儒生膝蓋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他一跪,身後的儒生亦紛紛跪下,不吵也不鬧,只是哭訴。

有人哭自己的娘親,熬壞了眼睛刺繡以換取筆墨銀;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讀的歲月;還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舉,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過路行人聽見這哭聲,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誰家不曾想過供孩子讀書考科舉呢?此時聽見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訴,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後跪了下來。

大明門外,一片哭訴聲,這是極為罕見的事,金吾衛們都呆住了。

好一會兒,金吾衛首領方才回過神,吩咐副將守好宮門,自己則飛奔去報信。

***

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將將走至乾清宮門下,忽然眼前閃過一道光亮,半空中一聲炸雷響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下,砸在他臉頰上。

李東陽於是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進到乾清宮檐下。盡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還是被雨打濕了一大半,連葡萄紫的顏色都顯得暗些。

他向前來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這樣進去,怕是會被言官彈劾,說我禦前失儀。”

“那也沒法子。”何鼎迅速領他進殿,“都來了,就等著李大人您呢。”

從東暖閣的草綠錦簾下過,只見內閣閣臣並六部九卿俱齊,密密麻麻站了兩列,只差李東陽一人。

李東陽上前行禮:“臣給萬歲爺請安。”

“免禮。”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請李廣轉交:“這是臣剛剛拿到的奏本,是戶科給事中華昶所寫,請萬歲爺過目。”

奏本擺在禦案之上,朱祐樘掃了一眼,命李廣將奏本念出來。

“臣聞士大夫公議於朝,私議於巷:翰林學士程敏政假手文場,甘心市井,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於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於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於外。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奪其魄,或先以此題驕於眾,或先以此題問於人……”①

奏本念罷,殿中人鴉雀無聲,都低垂著腦袋,生怕萬歲爺點到自己的名字。

朱祐樘捏著奏本一角,輕輕敲打禦案,似乎在思索什麽。

奏本磕在禦案上,響動很輕,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卻將這點兒響動無端放大了好幾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將這奏本擱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