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潰瘍(9)
安流的“心臟”不冷也不熱。它是火辣辣的,仿佛揪著皮膚骨頭,血管也因此被抽動,樊醒渾身都在打顫,腦子一聳一聳地疼。
他無法動彈,無法出聲,眼前一片朦朧。他看見余洲把自己拖了起來,走幾步就因為力氣不濟倒地。
余洲沒放棄,拖著他雙手往一旁拉。碼頭邊上有拾荒人蝸居的小棚子,臟汙不堪,裏頭一股子漚出來的酸臭味。
樊醒的呼吸變得短促。魚幹趴在他的臉上,頭一回真正地著急了:“別死,別死……”
樊醒忍受著渾身的疼痛,舌頭因麻痹而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視野漸漸模糊,變成了一片濃淡不一的灰色。
一滴雨從天空墜落,落在他鼻尖。
樊醒看到自己站在海灘上。海水淺淺地推上來,淹沒他覆蓋鱗片的腳丫。
借助水,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個長著魚臉的孩子。
四野茫茫,巨大的水母如同眼球,在淺灰色天空中舞動。天地是倒懸的,山巒像鐘乳石,累累懸在頭頂。樊醒伸出手,試圖觸碰水母們細長的鞭絲。他的手是孩子的小手,手背同樣長滿鱗片,手指與手指之間,有肉色的薄膜。
白色的鞭絲甩在他的手上,火辣辣地一疼。樊醒連忙縮回手,手臂上兩道痕跡,皮膚像被侵蝕一樣凹陷了下去。
他疼得一直流眼淚,可那也不是他的眼淚。他蹲在海灘邊上捂著眼睛嗚嗚地哭。他還不懂得說話,只會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像魚在水裏吞吐泡泡。
一只手撫摸他的腦袋,溫柔又耐心。
樊醒仰頭,身後的人影模糊不清。
他張開手,想去抱住那人。
在觸碰到那人身體的瞬間,他的左胸忽然狠狠一疼,就像有人穿過皮膚和肋骨,直接握住心臟重重地捏了下去。
樊醒眼淚流了滿臉。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大概一個魚臉的娃娃,哭起來也是難看的。
“……我給你起了名字噢,”震耳欲聾的聲音低笑著,在天和地、海和山之間嗡嗡震響,“你叫安流。”
“安流,那是什麽?”余洲問。
他們躲進了小棚子,小棚子只有一個入口,其余三面都被雜物圍得嚴嚴實實。入口僅容一人進出,余洲半蹲在狹窄的口子上,恰好擋住了棚子內部。
夜空之中的空洞令余洲想起付雲聰給他們看過的那道裂縫。“鳥籠”之外,是黑暗無光的“縫隙”空間。那怪物正是從這樣的黑暗中探下頭來。
“……它就是你們的母親?”余洲不敢相信,“到底是什麽東西!”
“柳英年說過的,它是‘縫隙’的意志。”樊醒胸口疼得厲害,他說兩個字,喘一口氣,看著余洲堵在門口的背影。魚幹趴在他胸口一聲不吭,末了補充:“是它制造了我和樊醒。”
安流,“縫隙”意志制造的第一個孩子,它誕生於一條海豚的子宮,身體像人,頭臉卻是魚。
樊醒,“縫隙”意志制造的第二百二十一個孩子,他試圖脫離母親。
余洲終於忍不住回頭。他看樊醒,又看魚幹。
“鳥籠”裏什麽都可能發生——姜笑的話簡直是警世箴言。
那碩大的眼睛仍在逡巡,余洲毛骨悚然,他只能裝作什麽都沒看到,不敢與它直視。
擋住這個口子就能把樊醒和魚幹藏起來?可那若是“縫隙”的意志,無論如何它都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它為什麽要找你們?”余洲問,“你們為什麽想離開它?”
自從和樊醒牽扯上關系,余洲的脾氣越來越壞,他也不想掩藏自己的性格了。“立刻解釋,別再騙我了。”
樊醒的聲音很虛弱,魚幹開口:“你手裏的那本深淵手記,是樊醒從母親手裏偷走的。”
“縫隙”的意志何時誕生、何時存在,樊醒和魚幹並不知道。
他們從被制造出來那一刻開始,就只知道自己是“母親”的孩子。
“母親”很喜歡制造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它的同類。但它並不喜歡這些孩子。安流是第一個孩子,安流無論犯什麽錯、惹下什麽麻煩,母親都會放它一馬。
但其他的孩子沒有這樣的幸運。有的孩子被扔進“鳥籠”中,成為寄身“鳥籠”的怪物,有的孩子則直接被母親再次吸收,回歸自身。
樊醒正是這樣一個容易惹人生氣的孩子。但罕見的是,他是所有孩子中,第一個順利擁有人類形態的。
他因此變得特別,母親也尤為優待他。
“母親優待我?”樊醒啞聲笑了,“你在說什麽笑話?”
他捋起衣服,露出胳膊和腹部。余洲記得他身上有紋路清晰的紋身,但現在看去,那些並非紋身,而是青灰色的傷痕。
“這些叫鞭痕。”樊醒說,“你見過水母吧,在安流骸骨周圍。那些水母也曾是母親的孩子,最後都變成母親懲罰我們的工具。水母的觸絲觸碰我們之後,會在我們的身上留下永遠消不去的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