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剛被粉嫩小蝙蝠嚇壞了的卡爾心靈再一次受到沖擊,呆愣地看著安德烈,總覺得他下一秒就會被扔下去。

“等等等等……”卡爾擺著手喊,“我下去?”

“難道你還想見一見神的真面目,做他的神侍?”安德烈打量卡爾,一副沒想到的表情。

“不是!我對狗屁神沒興趣!我們出去了去哪啊,曼陀羅印記也解不掉,而且你和萊恩斯不跟著一起走嗎。”

安德烈倚著門,和卡爾離了兩米遠,完美融合在詭異,陰暗的神殿。窗外月光照在卡爾小腿上,沒有半分留給安德烈。

“如果沒有我,你準備在黑市呆多久?”安德烈問。

“還有屋子裏那些人,你準備怎麽處理?”

“你能安然坐在酒館裏,和欣賞鬥獸的客人一起痛飲,就代表你在黑市其實適應的很好。”安德烈的聲音輕飄如羽毛,落地卻帶血。

“我來得目的是見神,然後殺了他。那麽你呢?你要做什麽?”

“我想離開。”卡爾沉聲道,“過一個人類的生活。”

安德烈點點頭,直起身子,“合理。送你個禮物,作為餞別禮。”

安德烈掏出銀刃,從掌心劃過,並拽起卡爾的手背。血珠緩慢凝結,最終小氣地落下一滴,正打在曼陀羅花上。

灼燙,撕裂的感覺從手背穿行至大腦,卡爾痛得連呼聲都叫不出,團在了地上,在失去意識前,他聽到耳邊虛幻的低喃。

——“回答他,也回答你自己。要蒙蔽痛苦的神,還是要險峭不公的路。”

曼陀羅花印受到刺激,自保一般由手背延伸,分散成幾乎透明的煙霧,霸道地占據了宿主的全部身體。

卡爾像被關在了鑲嵌寶珠的鏡子裏,沒有光,就只有一片黑暗。

他看到記憶深處,被埋藏了太久的記憶。

有朝他吐口水的父親,有鄰居瑪麗阿姨異樣的眼光。有唾罵,有恐懼。有躲避,有攻擊。

他的童年是個打碎的萬花筒,只有玻璃渣刺進皮膚的疼痛,卻沒有彩玻璃組成的美妙圖案。

排擠只是地獄的第一層懲罰,父母在他七歲時終於等來了另一個男孩的降臨。弟弟健康,可愛。有藕節一般的手臂,還有黑亮的眼睛。喝母乳,喝煮熟的羊奶。

於是在他和弟弟相處的第八天,他的父親把他送上馬車,換取了一籃子的黑面包。

那個留著胡子,小眼睛的男人抱著一籃黑面包,無視遠去的馬車,嘴裏嘟囔著:“好值錢呀,好值錢呀。”

這樣的拋棄和離別卡爾經歷過很多很多很多次。

黑市地獄的一角,外面的世界,則是地獄的全部。

送他離開家的那輛馬車裏,坐著兩排和他一樣的孩子,他們被培養著做小偷,做乞丐,或是被當做肯花一個金幣的嫌疑犯的替罪羊,死在鍘刀下面。

每日的口糧是一口面包渣,還有散發酸味的生肉。間或能得到發飯的刻薄老頭一口唾沫,加上一句:“吃啊,不是喜歡吃生的?”

他聽過十幾年別人的嘲笑,更多的時候是一個嫌棄的眼神。

“他們拋棄你,神不會。你要遠離神,讓生活回到這些人腳下嗎?”

曼陀羅花莖攀爬他的身體,繞在他耳邊,把他最恐懼的,藏起來的記憶,感官全部翻找出來,像在處理一袋掩埋過久的垃圾。

曼陀羅的香氣裏帶著濃烈的血腥味,不停逼問著。

“你要回去嗎?”

“你要回去嗎?”

“你要回去嗎?”

花莖狂躁地挪動,急促地掩埋了中心的人,低語變作嘶吼,最後成為一聲不可置信的喊叫。

“你要回去!”

卡爾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躺下去的方位恨不討好,正把小蝙蝠整個壓在了身下。半個小時,小團子都要變成蝙蝠肉餅了。

淡如薄霧的曼陀羅在皮膚上消失。地上流了一灘黏膩的汗漬。

“選擇正確,恭喜。”安德烈真摯地送出祝賀,並頗為感興趣地看著卡爾。

出於對人類的好奇,安德烈冒犯地參與了卡爾的整個回憶。

咒印會帶來最糟糕的記憶,卻不會妖魔化記憶。

方才一場演出中,是一場純粹的悲劇。沒有希望,沒有善念,沒有轉機。卡爾的回答給的也是毫無征兆。這讓安德烈很是好奇,“為什麽不呆在黑市?”

卡爾盤著腿,用鬥篷擦幹凈臉上的汗,並抄起身下不滿的“蝙蝠肉幹”,把團子搓回來。

“沒有原因。”卡爾回答,“我想不出留下的理由,也想不出離開的理由。黑市適合我們這群怪物,這裏我有朋友,我有食物,有衣服。我是一個可以踩著別人脊梁骨前進的上等人。”

“但是我不想呆在這裏。我不知道是正確還是錯誤,但我不想在黑市過完一輩子。”

“尊重你的選擇。”安德烈拒絕評價卡爾選擇的正確性,更沒興趣開導人生。只是遞給卡爾一支試管,裏面一顆一顆的暗紅色血珠分開堆放,大致有十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