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意識海裏,俞堂摸過遙控器,關掉了直播的光屏。

……

配合警方結束調查後,心理咨詢師留在咖啡廳要了間安靜的員工休息室,給喻堂進行了簡單的應急疏導。

柯銘的那些話稱得上惡毒,即使潛意識裏已經學會了否認和拒絕,喻堂也不可能全然不受影響。

但喻堂表現出的承受力,也遠比心理咨詢師能想象的更強。

察覺到自己的狀態不好,喻堂在第一時間,就主動詳細告知了心理咨詢師。

他能感覺到有痛苦的碎片反復地、不由自主地頻繁出現,電擊的痛楚不斷閃回。他聽見有人在幻覺裏嚴厲地訓斥和責備他,但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他想盡力集中注意力,但能持續的時間很短,無法抗拒的恍惚茫然正在裹挾他,把他拖進朦朧的混沌裏。他還可以進行簡單的思考和邏輯表述,但不能保證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我可以吃一顆藥嗎?”

喻堂坐得很端正,他有些緩慢地、清晰地表述了自己的狀況,遲疑了一會兒,又輕聲說:“只吃一顆,不會誤事……”

心理咨詢師扶著他,語氣極和緩:“你擔心會誤什麽事?”

喻堂張了張嘴,沒能答得上來。

他也不清楚會誤什麽事,好像沒有什麽事重要到需要他用藥物壓下不適,逼著自己在這種狀態下依然強行恢復過來,硬撐著去做。

可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喻堂給隋駟做助理的時候,年紀還太小,沒有機會正式接觸社會,甚至沒來得及讀過書,就早早被套上了枷鎖。

身邊的人這樣教他,所以他一直以為所有事都理所應當。他不知道工作累了原來可以休息,生病了原來可以請假,他不知道人是可以做錯事的,做錯了事就改,不一定要被懲罰得死去活來。

這些念頭化成的枷鎖勒著他,勒進皮肉,變成他潛意識的一部分。

哪怕後來的喻堂已經飛快成長起來,已經在娛樂圈這種地方遊刃有余。他知道了很多事,懂得了很多道理,他能分得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會去保護工作室裏的普通人,也會去一點點耐心開導年紀小正叛逆的粉絲。

可他的潛意識卻從來不允許他把自己也算在裏面。

他從沒意識到過,自己其實和其他人一樣,也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也有資格心無旁騖地為了自己活著。

“你只是累了。”心理咨詢師的語氣格外輕緩,“你需要休息。”

喻堂微微蹙了下眉。

這句話也和潛意識相悖,喻堂有些不解,低聲說:“可是他說——”

心理咨詢師問:“他說什麽?”

“不用休息。”喻堂聽著幻覺裏的聲音,跟著重復,“我的工作不是很累。”

“以前也有……也有別的人,來做我的工作。”

喻堂輕聲跟著說:“他們都不是很累。”

喻堂:“是因為我工作效率太低,不會合理規劃安排。”

“我的確還可以工作。”喻堂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機,他的語速漸漸流暢起來,“我下次一定會規劃得更合理,這次請原諒我,我現在不方便接受懲罰。到直播的時候了,我答應過她們……”

心理咨詢師沒有立刻說話,輕按住喻堂的肩膀。

咨詢師緩聲安撫著喻堂,不厭其煩地讓他放松下來,慢慢坐回去。

喻堂的抗拒並不強烈,他坐得規矩,神色仍然困惑茫然。

心理咨詢師看見Darren,忽然想到件事,輕聲叫他:“喻堂。”

喻堂轉動目光,迎上心理咨詢師的視線。

心理咨詢師問他:“你知道有很多人喜歡你嗎?”

喻堂停頓了下,眉眼溫和地彎起來,慢慢說:“我知道,我很感謝。我會努力工作——”

“不是努力工作。”

心理咨詢師說:“有件事——即使你不一直努力工作,也應當會有人喜歡你。就只是喜歡你,因為你本身而喜歡你。”

心理咨詢師問:“你想過這個嗎?”

……

這段錄音後來被人偷傳到了網上。

這種未經當事人允許的盜錄行為嚴重侵犯他人隱私,錄音只流傳了不到半天,就在全網被徹底刪除幹凈,盜錄方也被依法追責,向當事人進行了高額的賠償。

但還是有很多人聽到了這段錄音。

音質很差,雜音很多,完全沒有任何畫面,只能聽見有些模糊的說話聲。

在心理咨詢師提出這個問題後,喻堂沉默了很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很多人都忍不住以為錄音結束了,去確認進度條的時候,才有些局促地輕輕笑了下。

他不生氣,但也有區別於平時的沉靜從容,帶著靦腆和一點點溫和困惑。

喻堂想不明白心理咨詢師怎麽會問這個問題。

這是個太簡單的問題,他也問過,而且早就得到了答案。這麽多年裏,這個答案也一直都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