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陰魂不散
宴席開始了。先是張市長講話,然後是各國領事,商會主席,最後何庭毓在萬般推脫之下做了段簡短的壓軸性發言。
祝南疆麻木不仁地舉著酒杯。別人鼓掌叫好的時候他也拍兩下手,別人碰杯的時候他也灌一口。
他努力想要忽略掉那人的存在,因此很積極地參與桌上的話題,當實在沒什麽話好講的時候甚至跟田東寶聊了起來。
然而漸漸的,他發現自己的腦子跟不上速度了。無論對方說了什麽,他聽到了都像是沒聽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個人的聲音,明明隔著段距離,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直穿過他的耳膜,想躲也躲不掉。
期間對面那外國佬來向他敬酒。祝南疆勉強靜下心來同他寒暄幾句,得知對方在公共租界的外國人商會中擔任理事,近兩年有往法租界拓展生意的意向,因此早早地和羅占元等人結起了友誼。他當即擺足了警探長的派頭,表示巡捕房也很樂意跟他交個朋友。
外國佬端著酒杯往別處去了,周遭又陷入了令人恐懼的安靜。祝南疆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坐著的站著的,正對自己側對自己的人,每個人都在談笑風生,可偏偏自己什麽都聽不到,仿佛在看一部盛大的啞劇。
“……那好,你改日帶他來給我看看,正好我身邊缺個副官。”
何庭毓的聲音在耳跟後響起。
他哆嗦一下轉過頭,兩人之間還隔了好幾位賓客,對方也並沒有朝自己這邊說話。
——該死的!陰魂不散!
祝南疆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至別處,端起酒杯猛地往嘴裏灌了一口。
田東寶很殷勤地要給他添酒,他遞上前去,卻發現那只酒杯在他眼前晃個不停。
“祝先生,你別抖啊!”田東寶倏地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接著往杯子裏倒酒。
然而祝南疆抖得實在太厲害,瓶口敲打杯沿叮叮咣咣地響。
“誰在抖?”
“是你在抖!”
啊,是我在抖……
祝南疆放下杯子,用左手蓋住右手輕輕握成拳,而後又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
田東寶甚是關切地看了他一眼:“祝先生,你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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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進行到一半,祝南疆趁左右都跑去敬酒一個人偷偷摸摸出了飯店。
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模糊的喧嘩在背後散開,那人的聲音被掩蓋住聽不見了。
祝南疆抽出香煙,突然發現打火機放在西裝外套裏沒帶出來。夾著煙的手指還在抽搐,他深呼口氣,緊靠墻根緩緩蹲下。
本來是想求個清凈,但真靜下來腦子裏卻是亂哄哄的一團,還不如不靜。黑壓壓的天空像陰雲一樣壓在他的心頭,他連吞咽唾沫都變得費力了。
“我真是白活了這麽些年……”他想。
無論爬得多高,在那人面前他永遠風光不起來,擡頭是條瘋狗,低頭是個廢物。
何庭毓就像枚定時炸彈,隨時都能把他辛苦堆砌起來的堡壘炸成碎片。
將額頭貼在大腿上蹲了一會兒,他抽搭一聲又擡起頭來,突然發現有陰影擋住了頭頂上的燈光。
一雙鋥亮的深色皮鞋出現在他跟前。順著筆挺的西裝褲管朝上望去,他看到了方才在腦海中折磨自己的男人的臉。
“在這兒幹什麽?”
“嗯?”
“我問你在這兒幹什麽?”
祝南疆眨眨眼睛,過了幾秒才如夢方醒般地從地上跳起來。因為蹲了太久他那兩條腿已然發麻,剛起身又歪歪扭扭地撞在墻上。
何庭毓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也沒有上前攙扶的意思。他在等他回答。
於是祝南疆單手扶墻,曲起發麻的右腿輕輕點在地上,臉上是帶著拘謹的順從:“出來透透氣。”
話剛出口他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有問必答。為彌補潛意識裏流露出來的膽怯,他立刻板起臉孔冷聲道:“你有什麽事?”
何庭毓已別過頭去,因此沒看到他五顏六色的表情。
摸出打火機,他將祝南疆手裏那根香煙抽出來,點著後又塞回他手裏:“恭喜你仕途通達。”
後者姿勢僵硬地接過煙,舉到嘴邊又放下。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麽,道謝,然後也回敬他一句恭喜?
何庭毓給自己也點了根煙,猛抽兩口吐出一片青霧:“怎麽不說話?”
“沒什麽好說的。”
“祝探長,日後司令部煩勞工董局的地方還多,你這麽不給我面子,我是會很為難的。”
“我哪敢不給何師長你面子?”
“呵……你不是巴不得我立刻去死麽?”
祝南疆腦子裏嗡的一下就炸開了。
四年前他在家中受何庭毓羞辱,對方看著自己哀求怒罵卻無動於衷。在最痛的時候他哭叫著詛咒他“立刻去死”,甚至希望他被激怒後憤下殺手,然而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