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五月,法國戛納海濱大道。

為期十二天的戛納國際電影節剛進入第三天,競賽和展映活動同時進行,這是戛納市每年舉世矚目的兩周。暗紅的會場內座無虛席,這是個人作品展映會。一抹藍色消失於熒幕之上,台下掌聲雷動,須臾,舞台燈光亮起,幕布拉上,一個簡單的訪談會場便由一張茶幾和兩張白色沙發布置而成。

主持人是國際著名影評人西蒙·格雷,被他請上來坐在對面的男人,即是上一屆戛納最佳紀錄片、金眼睛獎的獲獎影片-「無法追逐的鯨」的導演,商陸。

掌聲經久不息,來自全世界的數千名記者、業內從業者以“bravo”為影片的落幕呈現毫不吝嗇的贊嘆。

西蒙·格雷用法語說開場白:“作為導演,你和法國,和戛納的緣分都是很深的,但是我們都覺得比較遺憾的一點是,直到今天才是你首次踏入戛納電影宮。”

最早是「偏門」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這一屆的戛納因為恐襲而推遲至九月,「偏門」成功拿下評審團大獎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可惜的是,劇組全員缺席電影節。要追溯的話,缺席的理由都很充足:導演商陸忙著在太平洋追鯨魚,主演柯嶼正在組裏,他們不去,其他人也就只能作罷。

第二年是紀錄長片「無法追逐的鯨」在國際影評人周首映,好評如潮,並成功摘得金眼睛獎。這是劇情片導演商陸的首部紀錄片,粉絲覺得他是被出道即登頂的壓力搞垮了心態,所以才去海洋上放逐自我,卻沒想到這部片子除了征戰戛納,先後還斬獲了多倫多電影節、紐約影評人協會、洛杉磯影評人獎、凱撒電影獎和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紀錄片單元類獎項。

但是這一年的商陸,依然沒有出現。

這是第三次,他帶著自己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劇情長片而來。全球首映設在明天下午,今天是另外的作品展映會,外加一場圓桌對談。

縱觀他短暫的職業生涯,第一部 劇情短片橫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把小眾先鋒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拉到了舉世皆知的程度,第一部劇情長片票房問鼎類型片之最,全球票房成績不俗,獎項耀眼,第一步紀錄長片更是近乎橫掃——

西蒙·格雷笑道:“你好像一直在嘗試第一次,是什麽原因讓你從劇情片跨界到了紀錄片?”

商陸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遍會場,清冷沉穩,出乎意料的是,法語英語都如同母語的他,開口說的卻是中文:“是出於個人無法戰勝的痛苦。”

現場很安靜,西蒙·格雷問:“是什麽痛苦?”

他眼前的導演很年輕,但氣場深沉,才華舉世矚目,已並非僅僅是華語電影中的翹楚。

“一種無法確定真實的痛苦,”耳麥就別在臉側,清晰地傳遞出他的停頓、呼吸和聲音裏的顆粒質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僅對於藝術,而是對於人生每一個方向的真實性都陷入了懷疑。電影是虛構的藝術,雖然我們用它在表彰真實,但那段時間,”商陸淡漠地說,“我已經厭惡一切虛構。”

“所以你必須迫切地尋找到一種切實可觸摸的真實。”見商陸點頭,西蒙又問:“「無法追逐的鯨」是你和帆船運動員瑞塔一起合作的,她是你提前確認好的計劃,還是是在追鯨途中偶然遇到的?”

“是偶然,但也不偶然,瑞塔從電台裏收聽到藍鯨的航行路線,臨時決定更改航線去等它。”

一頭藍鯨在北太平洋失去了她的幼子,她不願放手,背著屍體絕望溯遊二十三天2300公裏,最終在一片陌生的海域選擇放手。事件是忽然出現的,商陸原本的主題是「海洋」,但最終成了逐鯨之旅。

對於一部紀錄片來說,他審美上的克制多了一層詩一樣的抒情性,藍鯨的哀鳴在深藍處空靈回響,如同一曲有關失去的「挽歌」。帆船運動員瑞塔正在她的第三次穿越太平洋旅行中,他們在藍鯨「送葬」的航線中偶遇,成就了這部紀錄片「紀錄之外的敘事」,也是片子得以獲獎的重要原因。

商陸其實並不覺得這個獎是屬於自己的,它可能屬於人生戲弄性的際遇。

柯嶼說他命好的時候,他不信命。現在他開始相信這些荒誕的偶然性的「獲得」,就根植在無法追蹤卻又注定的「失去」中。

“瑞塔也在台下,讓我們向她致以掌聲。”

第一排正中的位子安然端坐一個女人,她是混血,膚色黑得很漂亮,穿白色露肩緞面禮服,聽到主持人的問候和掌聲,她站起身鞠躬鼓掌致意,視線卻是專注地與商陸交觸的。

商陸從有關柯嶼的短暫出神中回過神來,對她頷首。

“瑞塔是現役最偉大的自由帆船航行家,你有沒有興趣把她變成你鏡頭裏的角色?”西蒙有意放松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