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巧,我今晚上有事。”柯嶼拉下口罩,公式化地微笑一下。

商陸有點意外,“這樣。”他無奈地一聳肩,倒也沒有勉強柯嶼的意思,只略微遺憾地說:“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人走出兩米遠,柯嶼反應過來了,既然對方無論如何都會去看,他在旁邊似乎還能更坦然一點。

“等一下!”他叫住商陸。

“怎麽?”

“我跟你去。”

商陸挑眉:“你不是有事嗎?”

“怎麽,又不歡迎了?”口罩被手指勾下,柯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我走了。”

商陸一把拉住他,無奈嘆口氣:“柯老師,你真的很會欲擒故縱。”

柯嶼一歪腦袋:“過獎了。”

城中村附近都是小電影院,看栗山這部純膠片拍攝的大片很浪費,商陸選了市區的GC中心,要打車過去。兩人一同坐上出租車後排,三十分鐘的車程,商陸全程都在聊微信,偶爾想起來瞥一眼,發現柯嶼頭歪在車窗上,已經睡了過去。大概是呼吸窒悶的緣故,他並沒有完全戴上口罩,而把口鼻留在了外面。

睡著後也是一副淡漠的樣子,長而直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窪暗影,從駕駛座車窗灌入的夜風帶著涼意,隨著轉彎直行紅燈綠燈的節奏,反復將他的額發吹起,又落下。

“師傅,麻煩把窗戶關上。”商陸的聲音低而磁性,伴隨著車窗升上的摩擦聲,一起溫柔地滲透到了柯嶼淺睡的夢裏。

車子在商場正門停下,商陸掃碼付款,等下車時發現柯嶼不僅把口罩戴得嚴嚴實實,還順便攏上了黑色衛衣兜帽,鼻梁上也架上了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一副銀色眼鏡。他還沒問什麽,柯嶼先說:

“冷。”指為什麽戴帽子。

“近視。”指為什麽要戴眼鏡。

商陸:“……”

行吧。

《山》是基於架空背景的一部純現實主義手法拍攝的片子,卻同時也有很強烈的象征性,以至於上映至今,影評人一直對這部片究竟是現實主義還是□□而爭論不休。故事講述的是現代文明下最後一個高山部落的故事,一藍一紅兩個山寨從內訌敵對到聯手抗敵,最後一起戰死至最後一人,整部片子充滿著暴力美學與古典悲劇之美。正因為故事如此血腥沉重,出品方才放棄了春節档大盤。

事實證明,這一策略是正確的,上映近一個月,票房走勢還在持續上升,雖然不是周末,但夜間場次依然爆滿,需要排隊進場。

商陸從巨大的噴繪海報前經過,五個主演都在,柯嶼就在左二的位置,臉上濃彩塗抹,手裏握著匕首做出格鬥的姿勢,面無表情而眼神鋒利。

商陸一眼掃過,無動於衷。一錯眼,瞥見柯嶼偷偷勾起了唇。

“你笑什麽?”

柯嶼壓下上翹的唇角,小小地吹了聲口哨:“沒什麽。”

電影很長,兩個半小時,柯嶼的角色在二十分鐘左右登場。他飾演的是部落裏最年輕、身手最好的獵手。出場的時候,一聲呼哨、一陣密集的鼓點,他仿佛一頭鹿,敏捷輕盈地跨過倒地腐朽的巨木,跨過山澗,跨過密林間的光線光點,跨過敵人破風而來的箭矢。

黑暗的放映廳裏一陣騷動。

“是柯嶼!”

“唔我好激動身材太好了吧……”

柯嶼吸一口可樂,俯身點點前面一個壓抑不住心花怒放的粉絲,很溫柔地噓了一聲。

粉絲果然不負所望,並沒有認出他來。

栗山給他的鏡頭充滿了偏心,他殺人手起刀落,淬了毒的匕首寒光一線,血濺滿他的臉,而他倏然隱沒,等待著下一次的獵殺。他沉默不語但無所不能,救少女、暗殺敵方首領、從兵荒馬亂中輕巧地撈起一只孱弱的山羊崽——只要他出場,必定能化險為夷。

大戰前夜,他自己一個人坐在巨大的樹椏上,在月光下用葉子輕輕吹了一首歌。這是整部戲唯一一段有旋律的配樂,像那晚的月光一樣,浸透了透明的哀愁。

影片的最後,他最後一個被殺。

栗山給了一個美到極致的鏡頭,波光粼粼清澈見底的溪水中,他遊得簡直輕盈。血染紅了溪水,又很快稀釋,觀眾知道他是要順著流水遊向山外,提心吊膽之中便松一口氣,只是尚未完全松出,破風聲響——一道巨大的魚鉤破風而下!只是眨眼之間,戟般的倒鉤打斷脊柱剜住血肉,他仿佛一條魚般硬生生淩空吊起。鏡頭從極端的角度俯視而下,他垂著頭和手,仿佛一只被釘死在幕布上的標本。

沒有人知道這個風一般的獵手的死亡,就好像他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為這個部落吊唁。

一切都來得悲壯而猝不及防,但栗山處理得那麽輕巧,一切聲音消失,寧靜中,只有自然收錄的風聲、鳥鳴,和很好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