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家

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個子女,長大成人的卻只有幼女八娘和蘇軾、蘇轍兄弟。

蘇洵外出遊歷的時候,就是程夫人教導幾個孩子讀書,而且教育辦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說:“你們兄弟讀書,不要只知道死讀,只知道為了個‘讀書人’的空名而讀。你們應當明白事理,勇擔道義,將來做一個有利於國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還說:“你們不要擔心我,要是你們能成為範滂那樣的正人,我難道就不能成為範滂的母親,成為那種理解兒子犧牲的人嗎?”

孝順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蘇家老人們的疼愛歡心那是必然的。

蘇程兩家的關系,到此都算是正常。

於是按照“親上加親”的習俗,蘇洵的女兒八娘去年嫁給了程浚的兒子程正輔。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蘇洵二哥蘇渙進士及第後的第三年,即天聖五年同樣進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應運作得當,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縣為官。

這就厲害了,官員在籍地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嚴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貴權勢在當時的眉山可謂無人能及。

因此蘇八姐和程正輔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婦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與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經到頂了,娶婦就低是傳統,也另有一番好處。

世家則是嫁女從低,娶婦就高,這樣的家庭一般和諧。高門女子攜豐厚的嫁妝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門,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會比較高。

可八娘這樁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門好親事,其實有些輕率了。

有資料上記載,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輔虐待致死的,死時年僅十八歲。

具體如何虐待倒是沒有細說,不過說程浚好色嗜賭,舅母宋氏及家眷們又經常欺負這個小媳婦,丈夫程正輔對此視而不見、不聞不問。

還有資料提到八娘生病後他們奪走她的孩子,不給看病,連飯都不給吃,八娘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於是蘇洵痛心不已,氣憤填膺,蘇、程兩家遂結下怨仇,互不來往。

等到至和二年,蘇氏族人為紀念先祖,重新修訂族譜,在祖墳地西南修建了蘇氏族譜亭,並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轟向了自己的親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寫了一篇《蘇氏族譜亭記》,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舉了“某人”的六大罪狀。告誡族人千萬引以為戒,不要重蹈覆轍。

文中寫到:“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裏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裏之大盜也。”

細數當時能夠在眉山城呼風喚雨的厲害人物,對號入座,正是蘇洵的親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這話翻譯過來,如同老炮堂哥的其余文章一般,噴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鎮首富,車馬上乘,侍妾漂亮,這不應該嗎?讓居住在裏巷裏邊的小老百姓羨慕嫉妒恨,是他的錯嗎?

官大還有錢,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沒說別人這麽幹過,只是首富創造的GDP超過了府縣,這就成了罪過?

至於矯詐修飾,欺罔君子,反過來看,恰恰說明程浚平日裏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過在老炮堂哥眼裏,這就是口不對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裏怎麽想,到底是真是假,從何辨別?

文中還說長幼共處一室嬉樂無禮之類的話,可想想蘇轍自己,去開封應試的時候還和倆兒子倆兒媳同船從眉山一路坐到了開封,為期兩個多月,這又怎麽說?

因此這篇《蘇氏族譜亭記》,和老炮堂哥後來的文章《辨奸論》一脈貫穿,前一篇裏,車子好馬子好是罪過,後一篇裏,吃得差穿得不幹凈也是罪過。

拿這些東西作為子彈來掃射政敵,讓蘇油覺得嘴炮堂哥總是喜歡走歪把子機槍的路子。

而他一輩子最喜歡幹的,幾乎都是這個,缺乏詳細的調查研究,論據全部來自古文,基礎就無法堅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擊。

王安石對他反感,厭惡,但並未將他當做同一量級的對手,多源於此。

所以程家怎麽受得了這個,於是兩家交往從此斷絕,逾四十年。

程夫人尷尬的處境可以想象,母女連心,夫兄反目,愛女的早逝讓程夫人遭受沉重打擊。

結果自然是憂思重重,積勞成疾。五年後,還未等到兩個兒子高中進士、榮歸故裏,就去世了。

然而蘇油發現,後世學者們對此事的研究,與網絡上的言辭,竟然完全是兩個極端。

絕大多數學者的持論,認為八娘在程家被虐待而死,乃是蘇洵自己的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