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抑郁(上)

再睜眼時,荊棠已身處車內。他被橫放在後座上,所幸腦後墊了軟枕,所以脖子並不太酸。安眠藥的藥效使他久違地有了一次好睡眠,睡得很沉很深,一夜無夢。

他費力地睜開眼,眼前卻蒙了霧似的模糊不清,只隱約映出駕駛座上那人的輪廓——那人緊握著方向盤,原本筆挺的脊背微微躬著,看上去有些疲憊。

“……言叔叔。”荊棠張開幹澀的嘴唇,下意識地喊出這個稱呼。

言琤聞聲回首,竟難得溫和地朝他笑了一下:“囡囡,睡得還好嗎?”

“唔……”荊棠從鼻腔裏擠出一聲帶著鼻音的極輕的應答,揉了揉眼睛,想讓雙眼快一點聚焦。等他的雙眼和大腦都恢復清明,撐著後座坐起來的時候,才透過車窗看到外面的光景。

他們正在一條略窄的馬路上等紅綠燈,左邊是一家小旅館,右邊是一片廢墟,似乎是才推了樓房打算重建的,周圍用藍色的防護墻圍了起來,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正在唯一的入口處進進出出。

防護墻上用白漆噴了一行大字——櫟城建築集團第一工程公司承建。

荊棠看到“建築”兩個字,難以自控地聯想到自家公司曾經輝煌的門面,還有離世的父母蒼白的面容。大腦深處開始刺痛,針紮一般的疼,荊棠收回目光不敢再去看,用手死死地捂住腦袋。

前方的言琤注意到荊棠的異樣,皺起眉有些憂心地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昨天傍晚時,他在沖給荊棠的牛奶裏放了安眠藥,但是又擔心藥下重了讓荊棠難受,最終也只融了半片進去。眼下看到荊棠不舒服,他還是會立刻想到那半片藥,擔心是不是他害得荊棠身體不適。

“只是忽然有點頭痛……”陣痛非常短暫,荊棠松開手,垂著腦袋喘了會兒氣,便稍微好一些了。

他問:“我們要去哪裏……?”

其實荊棠心裏已經隱隱有一個答案。言琤既然會趁他睡著的時候將他帶到車上來,必定是要帶他去他可能會抵觸的地方。

比如醫院。

“我們去醫院。”中心醫院就在前方不遠處,不再有隱瞞的必要,因此言琤便直言了,“對不起,小棠,我怕你不肯來,所以才這樣做。”

“我確實不是很想來……”荊棠身上有點無力,軟綿綿地靠著車窗,啞聲道,“但是這幾天待在家裏,我好難受,怎麽都振作不起來。可能是真的發病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實從金慕淮告訴他言琤在給他找醫生的時候,荊棠就意識到,自己確實病態得有點反常,但是他並不想承認自己生病了,所以只是一味地反駁金慕淮,也暗暗埋怨瞞著他找醫生的言琤,之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掛了自己去掛了精神科的號,但最終卻還是沒有去看病。

荊棠曾經自認是天下第一快樂的人,全世界誰都有可能得抑郁症,只有他自己一定不可能。他不想承認自己已經變了樣子、不再是從前那個快樂的荊棠,他相信支持再堅持一下就一定能挺過去,掃除低落的情緒。但是當抑郁症真正發作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根本就挺不過去。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看到任何與父母相關的東西、哪怕只有一點點關聯,他都會覺得好痛。不想動彈、不想說話、不想見人,深夜失眠難以入睡的時候,他翻過身背對著身邊的言琤,好幾次想到了死。

明明之前在醫院那次,還信誓旦旦地對言琤說,他絕對不會自殺。

有時他會悄悄聯想自己死後會發生什麽,討厭他的人會不會笑,愛他的人會不會哭。言決會因為他的死原諒他嗎?言琤會因為他的死而落淚嗎?

他想不出答案。

他每夜都被許多東西折磨著,很難睡著,昨天傍晚喝完牛奶之後,在床上躺著躺著,卻忽然睡去了。合上眼之前,他抓著言琤的枕頭想,或許言琤在他的牛奶裏放了什麽東西。

不過他並不生氣,比起被言琤放置冷待,他更希望言琤能對他做點什麽,做什麽都好。

醒來之後,聽見言琤說要帶他去醫院,荊棠也並不意外。畢竟,之前已經從金慕淮的空口中得知言琤想帶他看醫生了。

荊棠望著黑黢黢的車頂,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要是我確診抑郁症了,言叔叔會不會對我好一點啊?他會愛我多一個點嗎?

然而這些問題的答案暫時都還無從得知。

“別擔心。”言琤微微昂首,望著後視鏡中映出的荊棠的身影,低低道,“……你會好起來的。”

“……嗯。”荊棠抱住懷裏的抱枕,輕輕點頭。現在他唯有言琤一人可以依靠,除了相信言琤之外也別無他法。

前方的綠燈已經亮起,言琤開著車繼續前進,不到三分鐘就抵達了櫟城中心醫院的大門口。他找地方停好了車,便下來幫荊棠開門,然後朝著縮在後座邊緣處的荊棠伸出手,溫聲哄道:“囡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