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大爭(91)

皮裕正在家中待客。

庭前秋花正好,舞伎長袖翩躚,輕快喜慶的樂聲隱隱約約傳來。

舞樂美景都只是待客用的助興,皮裕盤膝松快地坐在席上,手中拿了半個石榴,有一搭沒一搭地擇籽而食,似乎在看庭前獻藝的舞伎,又斜支了半邊眼角余光給身邊的客人。

他招待的客人,正是與他同為禁軍將軍的同僚,王贇的心腹,許寬。

“向攸找我有三回了。要錢,要糧,還要向東宮討爵位。”許寬對舞樂沒什麽興趣,目不斜視地對著酒案,左手端著酒杯,右手執箸揀肉,大吃大喝之余就忙著跟皮裕念叨,“他是獅子大開口,說他手底下有九千口子,一張嘴也不能餓著——鬧不好就要嘩變。”

“誰他娘的不知道麽?禁軍六營,就屬他虎賁營擅吃空餉,康酈窮得帶兵出城去當野人割草打獵了,他向攸還鶯歌燕舞,美哉善也地做青州的藥材買賣!”許寬氣勢洶洶地罵。

皮裕啃著石榴哼著歌兒,接住了舞伎拋來的媚眼,樂呵呵地吐出石榴籽。

許寬自覺失言,假惺惺地噎了一口:“皮兄,我說的可不是你啊。你這裏雖也是風花雪月、舞樂齊備,我知道你老兄不吃空餉,也沒有暗中與青州勾兌之意。”

皮裕噗哧笑了起來,放下沒吃完的石榴,擦了擦手。

石榴帶著淡淡的嫣紅色,他指尖也殘留了一點兒痕跡,襯得手指出乎意料的白皙。

“這你可誤解我了。我也吃空餉。”皮裕說。

許寬沒料到他這麽不按常理出牌,這事你做就做了,還拿出來說嘴?

“禁軍吃空餉這事誰還不知道麽?你知我知,天下皆知。東宮知道,天子也知道。你許伯仁與我一樣都是禁軍的將領,底下兄弟們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你不知道?早兩年還有陳谷爛豆發下來,這兩年連陳谷爛豆都發不全……底下孩兒們餓得別說出操,爬都爬不起來。不吃空餉,叫上上下下全都餓死不成?”皮裕連連冷笑。

王都最大的問題,是它被整個天下孤立,成了一座孤城。

王都是百城之首,匯集了全天下各行各業的頂尖匠人,哪怕被孤懸之外,自給自足也不難。

唯一麻煩的地方在於它的耕地嚴重不足。早在妘氏天子時期,王都就有缺糧的風險。遠郊田地很早就因為戰亂荒廢,王都的糧食缺口一直都倚靠附近城池交易補齊。此後朝廷防止世家富戶出逃,又下了非常嚴格的禁令,只許進不許出,導致近郊大批田地也跟著荒蕪了。

王都內外的耕地良田多半都是皇莊,皇室掌握著最多的耕地,也是糧倉的實際持有人。

妘氏天子在位時,還知道要撥糧把禁軍喂飽。這導致前些年被餓死的多半是底層百姓,也有不少底層百姓實在熬不下去,紛紛出逃。人少了,不少行業都缺人,世道蕭條,惡性循環。

只是妘氏天子一手掌握著禁軍,一手掌握著皇莊,勉強還能維持著王都統治。

王琥弑君自立之後,他也想憑著多年執掌禁衛的威望,順利接手妘氏留在王都的一切。

然而,他殘殺小天子的手段太過無情,頭頂著得位不正的罵名,這位自封的天子在方方面面都受到暗中鄙夷,再有妘氏諸王明裏暗裏對皇莊內部收買勾結,王都的高官世家也都想分一杯羹,原本被妘氏盤得滴水不漏的皇莊早已不復往昔。

王琥對此也很無奈。皇莊占地廣闊,需要足夠多的人手去管理,撒出去的人多了自然就會出各種差池。東差一點,西差一點,差得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他倒是也想學妘氏天子把禁軍喂飽,糧食不夠,只能緊著心腹安排。

最開始王琥下令只發七成口糧,糧食不夠,再減半……底下人吃不飽,開始出現逃兵。城裏沒有飯吃,出城去當野人總不會餓死吧?發現逃兵的時候,禁軍也大張旗鼓地去抓,後來底下人發現別人跑了,口糧就多一些,自己不就能吃飽了?那還不如讓別人順利跑出去。

這和尋常意義上的吃空餉不是同一個性質。在如今的光景下,如皮裕、向攸、康酈,乃至於許寬這樣能夠坐穩禁軍將軍位置的,對底下人通常都很不錯。

將軍貪得家財萬貫,小兵餓的奄奄一息,誰還肯聽你命令給你賣命?

王琥都殺天子自立了,誰還怕王法?

“我驃騎營裏實得多少人,軍冊上報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空餉,去歲朝見天子時,我都一一向天子奏報過了。這事也不新鮮。”皮裕嗤笑了一聲,“天子是哪個衙門出身?伯仁兄還不清楚麽?”

王琥就是手握禁軍一步步走向了權力巔峰,他又豈會搞不懂軍營裏那點小把戲?

許寬仰頭喝了一杯酒,毫不尷尬地略了這段話:“皮兄愛兵如子,誰人不知?向攸與青州做藥材買賣,可是把吃空餉得來的軍糧運出去換青州的藥膏。青州的止血藥是神藥,誰不想私藏兩盒?我也想留兩盒。他用軍糧換回來的藥也不留在虎賁營,全轉手賣給了城中高官——這是人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