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裴昭元面上本已不耐煩的十分明顯,然而聽了皇父這看似輕描淡寫的隨口一問,表情卻忽然凝固在了原地,仿佛被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

他低頭看著皇帝,嘴唇顫了顫,腦海卻迅速的反應了過來,皇父這淡淡一問代表著什麽,啞聲道:“她……她在父皇手上?”

本該是個問句,可裴昭元話一出口便知道他猜的多半沒錯,語及最後一字,已然沒什麽詢問的意味,而是十足十的篤定了。

老皇帝閉著眼、牽著嘴角笑了笑,低聲道:“當年……朕把孟氏定給你做太子妃……你雖面上應承了……心裏……咳咳……心裏卻不痛快……嫌棄著你孟師父……咳咳……孟師父家只是尋常……尋常清流門第,既無……咳咳……無什麽權勢……又無什麽家底,雖能叫你在文人之中博個好名聲……可實在好處……咳咳……卻沒什麽……朕說的是也不是?”

裴昭元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森寒了起來,他垂眸的看著皇父,整個人仿佛已在發怒的邊緣,卻始終還是一言不發。

他不言語答話,皇帝也不介懷,只繼續道:“朕後來……後來才想明白……咳咳……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你便對朕心存芥蒂了?覺得朕……朕待你不公?咳咳……不對……不對……或者還要更……更早……你心中……便恨上了朕這個生身父親……是……咳咳……是也不是?”

裴昭元沉默了一會,只面無表情的問道:“父皇是如何知道孟氏有孕的?她如今人在哪裏?”

皇帝卻對他的提問恍若未聞,只閉著眼繼續低低道:“你的秉性……朕……朕是你的君父,豈能……豈能不知?朕當初……會看中孟博遠這個孫女……也是相中她脾氣溫厚敦仁……雖則家中……咳咳……雖則家中庶妹再三刁難……這孩子……卻一直容著她們……不曾記恨,對上……對上有孝……對下也有……有憐……”

“朕……朕原想著……咳咳……給你許配這樣一個太子妃……以後也可叫你看看一個女子的心胸……心胸和氣度……咳咳……尚且如此……天長日久……也好叫你慢慢養出人君……咳咳……人君的氣宇……孟家雖無什麽權勢……可朕把孟氏許給了你……於你……於江山社稷……都是好的……朕以為……以為你以後會明白……咳咳……明白朕的苦心,善待於她……”

太子的牙關微不可察的輕輕抖了抖,半晌才冷冷道:“文茵是老師的孫女,更是兒臣的結發妻子,兒臣自然是善待於她、珍而重之的,如今倒是父皇,拿文茵一個弱質纖纖的無辜女子的性命相脅於兒臣,卻要和兒臣說教什麽人君之氣宇,父皇便……不覺得可笑之至嗎?”

老皇帝卻只是躺在榻上,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是朕要拿她相脅於你……是元兒自己……咳咳……自己把她放上了賭桌……在其位……謀其政……你既要的是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便該明白……身上之物……身外之物……身邊之人……全是賭注……難不成只憑你不想賭……便不賭了嗎……”

他說著頓了頓,低低的笑了一聲,帶著幾絲渾濁的痰音,只是聽著,也叫人覺得胸腔裏悶得難受。

“……那可不行。”

皇帝如是道。

裴昭元沉默了一會,這次他竟沒太惱怒,反倒直勾勾的盯著床上躺著病弱的皇父,半晌,才道:“所以……父皇當年……便把姨母擺上了賭桌,如今……又要為了三弟……”

說到這裏,卻頓了頓,裴昭元一時也有些怔然,腦海裏似是而非、雲裏霧裏,此時此刻,便是連他也真的不知道,對這個皇父而言,他那三弟究竟是賭注,還是那個讓他盡管奄奄一息、卻也要奮力一搏的籌碼了。

但有一點,老皇帝卻的確沒猜錯。

孟氏於裴昭元而言,的確與旁的女子,並不相同。

孟文茵雖不是豪門之女,卻生在孟家這樣一個累世清流的書香門第,當初嫁入東宮時,裴昭元還在為了博君父歡心扮做仁德賢厚的儲君模樣,自請除了禮部的大人們共議後、覺得絕不能免的,其他所有婚儀,都能省則省,一應開支,也都能削則削。

太子有這份節儉體恤的心意,雖然沒有這樣的舊例,但眾臣工們聽聞後,自然皆是交口稱贊誇東宮有德,於是皇帝便也不好再回絕,是以孟氏嫁入東宮,雖然身份貴重,該有的婚儀也沒少,卻也實在是國朝自開國以來,嫁的最不風光的太子妃了。

可盡管如此,這麽多年以來,孟氏卻也從來不曾和裴昭元吐過一個字的苦水、更不曾抱怨。

皇帝看得沒錯,太子妃孟氏,的確是個真正柔順又溫善的女子,待旁人如此,待裴昭元則更甚,而她的祖父孟博遠孟老太傅也是如此,一腔真心的盼著國朝的太子越來越好,這些年來雖然不曾幫過裴昭元什麽大忙,然而在文臣一脈之中,裴昭元之所以能夠博得今日這樣的好聲望,除了顯貴的外祖陳家,也很有清貴的孟家相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