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X

“燕子……”

“什麽?”

“昨晚,我夢到燕子了。”

X坐在心理醫生的診室,接受失憶治療。

一般經歷重大災難的患者都會配備心理治療,X失憶,反而失去對那場災難的印象,他的心理醫生主要在幫助他恢復記憶,尋找有關能驗證他身份的關鍵信息。

“是,什麽樣的燕子?”

X沉默。

夢醒之後,夢裏的情境就像蒙了一層霧,看不真切。

心理醫生:“沒有關系,慢慢來。”

X慢慢地在腦海裏搜尋。醫生建議他盡量只在每周的心理輔導療程中去回想以前的事,平常不要自己去糾結、苦惱失去的記憶,如果每天都在不斷逼迫自己回想,反而會適得其反,引發不必要的頭痛症。

唰、唰。

鋼筆在柔順的紙張上記錄,那順暢的寫字聲音聽得人很舒服。

X看著眼前這位亞歐混血女醫師,她精通六國語言,在用不同的語言往紙張上寫“燕子”這個單詞。她寫完,把本子舉給X看,微笑:

“現在能看懂幾個了?”

X看著上面飛舞的字跡:漢語-燕子,英語-Swallow,法語-hirondelle

“Good~你現在終於會一點法文了。”女醫師欣慰道:“我們能改用法語交流嗎?”

X搖搖頭:“只會認單詞。”

女醫師Oh——了一聲,語氣有一些遺憾,她臉上洋溢著富有感染力的微笑,繼續用中文對話。

她建議X平常沒事可以多學習別國語言,繼續背點單詞。失憶的人,總會去糾結自己的過去是怎麽樣的,總會去逼迫自己回想過去。

“你在日常生活裏,只要一發現自己的大腦裏產生這種逼自己回想的念頭,就去背單詞,英語法語什麽語都可以,能給你的腦海帶來平靜。

“學習語言也是刺激腦回路的一種方式。

“大腦的區域之間是有聯系的,有時候只要一個接觸、一個機會,可能你就能想起很關鍵的事情。但你不要去強求這個東西,中文裏怎麽說的?叫作……對,隨緣。”

X著女醫師一張一合的烈焰大紅唇,她的中文雖然說的很流利,但仍然帶了一點異域的腔調,在他聽來,有一絲違和。

——在遊戲裏聽楚楓講話,就沒有這種違和感。

X再一次肯定自己應該是一名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他目前處於南太平洋島國,新喀裏多尼亞,該地官方語言是法語,除此之外,美拉尼西亞語和波利尼西亞語也可以在此通用。

——但他一種語言也不會。

X想到兩年前,他從手術台上醒來的時候,四五個醫生護士圍著他,一通鳥語嘰嘰喳喳。

醫生們通過外貌判斷他是一名亞裔,但他們華語日語韓語都不會說。最後雙方用不流利的英文進行交流。X大致知道了自己的經歷:

他遇到重大船難,被打撈上來時,全身大面積燒傷,肋骨斷裂十根,腹腔大出血,脾臟破裂、外加顱內腦損傷……送到普通醫院是救不了的,打撈他的漁民轉念一想,把他送給了這個醫療機構。

該機構隸屬於M國,目前正在研發新藥,招募“志願者”。X心裏清楚,“志願者”只是好聽的說辭,其實就是不合法的人體實驗,從M國搬來太平洋小島國上偷偷進行,沒人發現。

那個新藥的致死率高達67.4%,X成為了幸存的32.6%。因為藥的作用,他破爛的身體奇跡般支撐他做完了所有的手術,保住性命。

出院後,該機構還給他頒發了“國際優秀志願者”證書,法語寫的。

出院那天,沒有人來送他,也沒有人來接他。X渾身纏著繃帶,他自己轉著輪椅,緩緩滑出醫療機構白瓷磚的大廳。

外面的陽光盛烈,晃得他有一點睜不開眼。

輪椅滋溜滋溜地滑出去,X不知道去哪裏,只漫無目的地滑著,有時輪椅的輪子滾過不平整的道路,卡到路上的小石子,哢噠、哢噠,總是轉過不去。

白花花的陽光下,X停下轉動輪椅的手,他微微擡頭,路旁,翡翠綠的小灌木,現在他和它們一般高。低矮的灌木,後面是一片藍寶石的海。

海島國家,人煙稀少,走到哪裏都是海浪的嗚咽與人作伴。

X看著碧藍海面上奶油般的白浪沫,它們浮起來,升高、升高、又撲在沙灘上,死去、死去,循環往復,無休止地死去。

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記憶、沒有錢、沒有護照、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X,在這一個語言不通的異域他鄉,帶著一身殘疾,一個人轉著輪椅,聽路旁海浪死去的聲音。

“現在讓我們回去——

心理醫生說:

“是什麽樣的燕子?”

這也是心理治療的一個過程:折返聊天法。

人的大腦是一個十分神奇的構造,有時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忘記要說什麽,剛剛在書裏看過的答案,考試就是寫不出來。它就在腦海裏,呼之欲出,卻怎麽也呼不出來,越是去想到底是什麽,越是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