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冬末癡醉的春風

天地如一個純黑的碗,倒扣在這座城市的上方。

黑暗像是無法泅渡的海,陰風宛若海潮,席天卷地,死亡的罪與美一如黃泉河畔盛開的曼珠沙華,在極致的妖冶後重歸黑夜。

城市的西邊,那巨大的劍火依舊冒著沖天的焰浪,紅傘的傘面被灼燒去了大半,露出了數百條細密的傘架。

趙襄兒仰著腦袋,那劍尖已然刺入了她眉心寸許,血紅的水順著額頭的傾角落下,劃過她雪蓮般的秀靨,在唇角打轉,她輕輕一抿,那唇的顏色便似是暮春的花瓣。

而白夫人身後無盡的黑暗裏,一道金色的光亮了起來。

那道光起於臨河城北落於臨河城南,穿行的軌跡一如流經城池的沙水。

無垠的黑暗中,那細長的金光更顯得無比耀目,它的邊緣波動著,像是滾燙的熔金,巖漿般化作天河流淌過穹頂。

而沿著那一道金光的邊緣,無數細密的裂縫開始沖破黑暗向著周圍蔓延,它們是光,也快得像光,轉眼之間整個世界的邊緣便都像是一觸即碎的蛋殼。

白夫人此刻神智幾乎盡滅,但哪怕如此,她依舊感受到了身後的光,那光灼燒著她的背脊,她堅不可摧的骨甲便像是柔軟易融的雪,在光芒之中飛快地變軟,化作液體滴落,然後液體又在空中蒸發成嘶嘶的白氣,大團的白氣湧入劍火之中,就像是天邊夕陽裏火燒的雲。

趙襄兒視線恍惚,隱約之間看到了天空中飛過了無數金色的鳥,它們所過之處,所有的黑暗都被吞噬殆盡,只是呱呱的鳴叫聲令人煩躁。

漆黑的潮水已經退去,寧長久站在黃泉的彼岸,他的身後,一輪圓日通紅,他便置身在那輪圓日中央,墨發披散,眉宇英氣,紅日的光描摹在他刀削般的面部線條上,雙瞳之中灼灼的金光好似烈陽中的來使,他眉宇間十六歲的稚氣已脫,更像是矗立在神國的少年雕像。

而他的肩膀上,停著一只三足細長似竹竿的鴉,它金黃的羽翼邊緣振著細微的電與火,而以紅日為背景時,它則是一片漆黑的剪影,與寧長久一同盤踞在紅日的最中央。

寧長久睜著眼,仰望著天空中的夜幕,黑暗正在消退,外面的光一束束地湧了進來,像是一柄柄巨大的劍,隨著夜幕上的金光一起將這個世界撕開。

無數金色的烏鴉掠過破碎的城池,它們蟻附在白夫人的是身上,嘈雜的鳴叫聲中,紅傘的壓力漸漸消失。

白夫人感受到身體的破碎,她驀然想起了那四張尖嘴猴腮的臉,一個憨厚老實,一個身寬體胖,一個滿臉兇相,一個面露慈悲。

六十四年前,她便是被這樣的四只猿猴打得百丈神骨破碎成堆。

今日她像是回到了六十四年前。

消磨的神智重新歸來,只是她已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金色的群鴉之間,白夫人做著最後的抵抗,她幻生為萬物,時而如野草時而如白馬時而如山魈,最後化作了老人婆婆與少女。

只是無論她如何變化,此刻金烏似“眾目睽睽”,她又如何能脫身?

寧長久一動未動,那些金烏便已將白夫人的分身盡數斬滅。

此刻的白夫人形銷骨立,不辨人形,她的骨骼依舊不停地燃燒著,潰爛的神性在她的骨架上綿延出細密的裂紋,她空洞的雙眸盯著寧長久,聲音沙啞得難以辨別:“你也會死的……我的權柄是因果……你沾染上了……早晚會遇到那只野猴子,被他打死,哪怕你僥幸存活,真正的冥君大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寧長久沉默地聽完,道:“冥君早已死去。”

白夫人艱難地搖頭:“冥君大人沒有死……他一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一切,總有一天,他會帶著永恒的極夜吞噬這個世界,你……攔不住的,沒有人攔得住……”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知道白夫人真正瘋了,再多問也沒有意義。

肩上的金烏振翅來去,本就搖搖欲墜的白夫人在微弱的慘叫中崩潰瓦解。

劍火流逝。

她的骨頭落地,大部分化作灰燼,唯有幾截主心骨墜落在地,依舊發著瑩潤的光。

傘面上的壓迫力全部消解。

趙襄兒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傘傾倒下來,她仰起頭,外面的光照破了這一整個月都籠罩在極夜中的城池,落在了她絕美的臉上,她眉心的血猶如朱砂。

她漸漸散開的眼眸中,看到了寧長久走來的身影,他身後的紅日一點也不刺眼,散發著溫和的光,一點點包裹著她,她鼻子翕動,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八年坐在大榕樹上看夕陽的日子,那時的光也這樣裹著她,在臟兮兮的白裙上抹上胭脂般的顏色。

她的眸子有些微微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