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那老婦人一見姜老太太,如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沖上前拽住姜老太太的衣襟又抓又咬,咬牙切齒罵道,「你這老婊子,真不是人,我伺候你一輩子,沒有一點不盡心。你砸了宣副官的長生牌位,在上面淋狗血,撒雞糞,咒他不得好死,為什麽把罪名栽到我頭上?你大兒是我奶大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卻是一點不把我當人看!姜家堡燒了,你把我當狗一樣趕出去,大冬天連件厚衣服都沒給我。你這沒天理的老婊子,活該你家破人亡,斷子絕孫!土匪怎麽就不殺了你呢?宣副官把你從土匪手底下救下來,他真是瞎了眼!」

這位老婦人,正是當年和姜老太太形影不離,忠心耿耿的吳媽,這時她見了舊主,卻是恨不得撕她的肉,喝她的血一樣。

姜老太太見多年來對自己服服帖帖的手下,敢這樣無禮,驚怒交加,主人的尊嚴能不維護,也反手扯住吳媽頭發,糾打道,「你這背主的老貨,別人欺辱我就算了,你是我家花錢買來的,養你幾十年,也來欺辱我嗎?我和你拼了!」

不料她這樣一說,其實對自己不利,因為在場的人們見白雪嵐忽然帶出一個老婦人,本不能分辨她的身分真偽,如今她自己承認,那吳媽這姜家堡舊人的身分就算確鑿無疑了。

姜老太太剛才在場上對著宣懷風哭喊撓臉,所向披靡,這下對上自己的老媽子,卻輸了一籌。吳媽多年來勞作,身體算得上健壯,不到兩三下,便將昔日養尊處優的主人的一截袖子撕個粉碎,又在她腮幫上,脖子上抓出滲血的爪痕。姜老太太打她不過,想起自己家破人亡,這樣受辱,悲憤心酸至極,往四處看看,自己那些沒用的親戚都縮著腦袋,其他人都是冷眼旁觀,連叫她來的廖翰飛也皺著眉,沒有援手的意思。

她便將吳媽用力一推,連滾帶爬地躲到白老太爺腳下,顫聲哭道,「老爺子,你看他們這樣害我。當著你的面,連我的老媽子都作踐我,你不在跟前,我就是一條任人踢的狗罷了。看在我死去的男人分上,你該為我說一句公道話呀!」

吳媽好不容易得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豈容她逃過,追過來還要撕打,口裏嚷,「你有臉提你死去的男人?你說你媳婦偷漢,其實你自己才偷漢。你二兒壓根就不是姜家的種!你這不要臉的老婊子!」

姜老太太如遭雷擊,直勾勾瞪著吳媽,「你……你竟說出這樣沒天理的話呀!我的為人誰不知道,你敢這樣誣陷我!」

吳媽說,「我天天跟著你,比誰都知道。你男人在外頭打仗,你受不住,和野漢子眉來眼去,你房裏那些不要臉的事,別以為瞞得過我。你男人那樣的好人,能生出傻兒子?是你偷漢,老天給你一個傻兒子,讓你受報應!」

寡婦偷漢,歷來是勾動國人心底隱晦而不可言的刺激話題,此言一出,姜家堡那些人,不管是徐頭兒還是姜老太太的親戚,表情都出現微妙的變化。

姜老太太叫,「啊呀!天底下有這樣不分青紅一白的事呀!大日頭底下,你這樣造謠,沒有人能信!大家夥都在,他們能信嗎?」

轉頭去看自己莊子上那些人,卻被眾人探究的目光刺得一僵。

姜老太太問,「你們看什麽?你們這些傻子,這也能信嗎?絕不能呀!」

姜家堡的人,從前很是敬重姜老太太守節,可人的天性總有一種惡劣,看著道德模範從神台上跌栽進糞坑,會感到莫名快感的。眾人聽姜老太太的質問,不由心想,這是你貼身老媽子揭發出來的,就算不能全信,大概總有一點影兒。姜家那樣殷實,堡丁佃戶裏好些壯漢,姜老太太又在家裏全可以做主,要做點瞞人的事還不容易?如此一想再想,越想越有道理,看姜老太太的目光,也就變味了。

宣懷風這時候,卻把眼角微微往白雪嵐臉上一掃。見他抿著薄唇,唇角那幻起的一點,透出邪邪壞壞的氣息,心裏便有些明白了。

姜老太太悲憤地捶胸頓足,「冤啊!冤啊!我冤啊!」

吳媽嗓門比她還大,「你偷漢,我親眼見!姜家堡的廚子王七,就是你一個姘頭,他晚上往你房裏端吃食,為什麽關上門?你們幹那些好事,我在窗戶外頭,全親眼看見!有一個字撒謊,我就死在這裏!」

姜老太太大叫,「你!你把一個死了的人來栽我的贓,叫我如何分辯?你快死,快死!」

吳媽越見她悲憤,越是說得痛快,「我親眼見!我說的就是實話,你要我快死,我不能夠!」

姜老太太直著脖子喊,「老天,快打雷劈了這黑心肝的!我……我……」

話沒說完,兩個眼白往上一翻,竟是氣暈過去了。

吳媽還不甘心,往地上扯她軟綿綿的一只手,「別裝死!你起來!咱們把官司打完!老爺子在這,你偷漢子,對不起他死去的兵,看他怎麽發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