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本來並無多少食欲,是為了讓白雪嵐安心吃飯。可是咬一口後,只覺外皮酥脆,內瓤柔嫩,一股誘人的蔥香彌漫在口腔裏。畢竟是大半天沒東西下肚的人,這就真被勾起了胃口,忍不住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說「好吃」。

白雪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寶貝不肯吃飯,現在見他吃得香甜,不由松了一口氣,笑道,「你喜歡就多吃點。這是我們山東的特色,不叫什麽餅,叫油旋。這要是配著雞絲餛飩一起吃,才叫有滋味。」

轉頭問野兒,「既然有這個,你怎麽不叫廚房也做一碗雞絲餛飩來?」

野兒噗哧一笑,「老天爺,你們一個愛葷,一個愛素,何嘗告訴我要吃米面東西?這油旋我是看見廚房剛做好,順便叫他們拿來,金黃色的擺在桌上好看,原不指望你們會吃。我是神仙,能猜到他一只吃素菜的小兔子,忽然愛上吃油旋了?我還有十個心眼,考慮到要去配雞絲餛飩呢?」

宣懷風見自己被說成是「只吃素菜的小兔子」,有些難為情。然而聽到她嘰嘰呱呱,對白雪嵐一句頂上十句,又覺得好玩,不由揚唇微微一笑,「雞絲餛飩我不要了,這麽多菜,我都能吃些。」

人在傷感時,笑容是最好的療傷藥。既然能笑出一下,一天蒙在心頭的烏雲,也就驅散了些去。

白雪嵐千萬般事,都是以宣懷風為要,看他露出一點笑容,那自己的情緒就越發好了,對宣懷風說,「那就不要做雞絲餛飩了,我知道豬肉你不大愛吃,不過這裏面的粉條白菜燉得很入味,湯也好,你喝一口。」

宣懷風搖頭,帶著一點小小的任性,「我不喝湯,等著喝酒罷。」

白雪嵐看他說完,把手裏拿著剩了一小半的油旋往嘴邊放,輕輕啃了一口。金黃色的餅皮,櫻桃色的薄唇,雪白的細貝殼似的牙齒,看得他都有些心熱了,笑吟吟地取過溫過的酒壺,給宣懷風和自己倒了一杯,舉了舉杯說,「敬我們山東的好吃食罷。」

宣懷風淺淺地笑道,「這倒敬得有趣。想必你看我吃油旋,才想到這個。那麽,我也敬你那還在鍋裏的九轉大腸。」

兩人舉杯相敬,溫溫的喝了一杯。野兒見他們總算能開開心心地吃一頓飯,笑了笑,不作聲地出去,幫他們把門掩上了。

於是他們面對面坐著,都慢慢夾著飯桌上的菜吃。

其實彼此都一肚子心事,只是白雪嵐百般想讓宣懷風快活些,如無必要,絕不主動去提。宣懷風又覺得,白雪嵐在外頭已經辛勞了一日,那些令人痛苦的事已經發生,這時候來提,除了讓白雪嵐不能吃一頓安生飯,又有什麽作用?所以他也只努力做出舒淡的樣子,含笑陪著白雪嵐說些不要緊的閑話。

等那碟色澤紅潤的九轉大腸被聽差送過來時,那壺黃酒已被他們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只剩一點底。

白雪嵐吩咐聽差,「你再去取一壺酒來。」

宣懷風被他哄了幾杯下肚,頰上覺得微微的熱燒上來,忙止道,「不能再喝了。我今天吃得太飽,腸胃裏撐得難受。」

說著便站起來走到床邊,往床上一坐,仿佛不勝酒力似的,身子往後一倒,順手扯過一個枕頭來,壓在自己後腦下。白雪嵐把聽差打發走了,也到床邊來坐下,手伸到宣懷風的肚子上輕輕揉搓,微笑道,「吃飽就這樣躺下,對胃可不好。你坐起來,我給你說兩個笑話,給你消消食。」

宣懷風醉意微醺,閉上眼睛,喃喃道,「我不要聽笑話。你別坐著,和我一道躺著罷。」

白雪嵐知道他這是天真隨性之語,並沒有別的意思,然而更顯得這裏頭透著的親密,他吃了幾杯酒的人,心不禁怦怦地跳了兩下,便也在床上躺下,正要伸手把宣懷風拉進懷裏,動作又一頓,心想,這人今天是遇到傷心事才喝了幾口酒,正是對自己毫無防備的時候。這時候做出色欲的舉動,可有些趁人之危。

宣懷風對白雪嵐的猶豫一無所知,只覺得吃得飽飽的,躺在柔軟溫暖的床上,身邊還有喜歡的人,自己這日子真是過得舒服極了,如果就這樣醉生夢死地活著,不去想那些無辜慘死的弱小者,也許會快樂得多。可是,這樣醉生夢死,良心又在何處安放呢?他見白雪嵐躺在身旁,也是沉默著沒有動靜,便翻過身去,用一個手肘撐著上身來看白雪嵐。

白雪嵐見他看著自己,略尖的下巴微微擡起,猶顯可愛,忍不住在他下巴上揩了一把,問,「盯著我看什麽?你不認得我?」

宣懷風覺得身上酒勁上湧,四肢沉甸甸的,使不上力氣,便索性不用手肘撐著身子了,松懈了力氣軟下來,把頭往白雪嵐胸膛上一靠,一邊側臉挨著白雪嵐雪白的襯衣料子,輕聲說,「你說,人想好好活著,怎麽這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