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窗邊有個身影出現。

宣懷風隔著車窗,露齒一笑,問他,「我現在可以出來了?」

白雪嵐說,「快出來,我接著你。」

說著伸出手。

宣懷風在他幫助下,很輕松地從車窗出到外頭來,嗅著冷冷的空氣,裏面還是有一股鮮血的腥味。

孫副官在打仗方面是不在行的,剛才不知躲在那裏,現在倒是該他發揮了,忙忙地藏身之處出來,指揮著宋壬和剩下的護兵照顧傷員,收拾東西。

有他在,白雪嵐任事不管,只拉著宣懷風端量。

看他手臂上纏著一塊布,布上沾著血,白雪嵐眉頭驀地緊皺,倒像對宣懷風很生氣,「你就不讓人省心。」

宣懷風知道他的脾氣,忙安撫道,「玻璃碎紮的,不嚴重。」

白雪嵐還是不高興,「嚴不嚴重,你說了算嗎?」

想叫人拿外敷的藥膏,只一擡眼看看四周,又沉默下來。

一些好藥,白雪嵐平常都命人整理出一個小箱子,專為宣懷風準備著。這次回山東,這小藥箱子自然也在行李中。

然而如今這亂局,一時又上哪尋去,不說宣懷風這點小傷,就是那些護兵受的嚴重的槍傷,也只能咬牙忍著。所以白雪嵐只是沉默,把宣懷風帶到一個角落,和他挨著坐下,問他說,「你那把雷頓五二零,藏哪裏去了?」

宣懷風吃驚地看著他。

他趁亂打了幾槍,把山坡上的人撂倒,後來見土匪驚退,趕緊把槍放回原處,只裝沒自己的事。

為的就是怕白雪嵐發覺,又要置氣。

白雪嵐說,「劫美國人那批軍火,和韓小姐分了分,博特四型和黎曼步槍,數量還過得去。唯這帶瞄準鏡的雷頓五二零,很是稀罕,我也只分到五把。這次帶了四把,要回家孝敬我父親和叔伯。你倒是會挑。」

邊說著,便把宣懷風一直試圖藏著的右手掌展開。

那手掌上,正有著連續開槍而被火藥灼傷的痕跡。

宣懷風莫名地赧然,像做了私密的事,卻被發現了,投向白雪嵐的目光,又帶著一絲警惕,怕他要忽然發起火來。

然而白雪嵐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低著頭,朝他被灼傷的掌心呵一口氣,暖暖的。

白雪嵐說,「要沒有你,今天我就要死在這裏了。」

宣懷風聽著他這樣說,不但沒有得意,反因為他提起這死字,想起剛才,不知多少子彈就擦著白雪嵐的肌膚而過,滿心地後怕起來。

白雪嵐問,「我只奇怪,你那美國同學,什麽時候偷偷送了你一把雷頓五二零。你要練槍,為什麽又偷偷瞞著我?剛才那樣的神槍,不是練過許久,斷然打不出來。」

宣懷風的掌心,被他不斷呵著氣,漸漸微癢起來,忍不住把手縮回,低聲說,「練是沒練過。上次和懷特談公務,他向我介紹一些新式武器,其中一樣,就是這雷頓五二零。我受他帶來那專家的指點,開了兩槍,打得也不如何好。今天,只能說歪打正著。」

白雪嵐極為詫異,「這是真事?歪打正著,一槍大概可能。但這麽遠的距離,你竟是每槍皆中,可說是奇跡了。原來你真是上天派來的安琪兒,要守護我的。」

後面一句,倒是很欣慰得意。

宣懷風難為情起來,聲音更低,「也不是每槍皆中,我往坡上放六槍,只打中了四個。剩下兩個很快找了掩護,我再要打,已經打不著了。」

白雪嵐一愣,爽朗地大笑起來。

附近正收拾殘局的人們,忽然聽見這笑聲,不由把目光投過來。心忖,有宣副官在,總長果然心情總是不錯的。

宋壬身上的軍裝沾著灰和血,臟得不成樣子,雄赳赳的大步走過來,對白雪嵐報告說,「總長,到前頭看過了,那群狗娘養的炸了鐵軌,火車才出的事。前頭那些車廂,有的成了一團爛鐵,裏面的屍首都不能看了。乘客死傷很多,壓死的,撞死的,還有那些買的敞頂木皮車廂的票,就更不用說了。這些王八蛋,該點天燈!」

宣懷風聽見說這列火車還掛著敞頂車廂,心就往下一沉。

尋常火車,分一二三等車廂,若要更便宜,就是買站票。

但畢竟有的窮人,連站票也買不起,可又為了謀生,不得不出遠門。

於是,便有了這造價極廉的敞頂木皮車廂的出現。車身舍棄昂貴的金屬鐵皮,采用便宜的木板,甚至連頭頂那塊遮風擋雨的木板都省了,美其名曰敞頂。

風和日麗時,大概也算敞亮,只如今天寒地凍,還下了雪,坐在這車廂裏的困寒痛苦,可想而知。

更不幸者,又遇上土匪炸斷鐵軌。

火車脫軌的巨大沖力下,薄薄的木板車廂,如何能保護裏面的血肉之軀?

就在剛才,不知又是多少個家庭的滔天大禍,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