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頁)

宋壬將信將疑,說,「也沒聽見拿人比作動物來說笑的。在我家鄉,這是罵人的話。孫副官,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到了鄉下地方,把這些外國詞藏起來,不然,可會挨揍。」

孫副官連忙笑著道歉,見宋壬提起他家鄉,便問,「老宋是濰坊那邊的人吧,家裏最近怎麽樣?」

一提家裏,宋壬頓時笑開了,說,「好得很。總長這邊,月銀是按時發的,又常常有賞錢,賞東西,有我寄這些錢回去,還會有什麽不好?我和婆娘在信裏囑咐了,等明年開春,把家裏那大小子送到私塾去。肚子裏有點墨水,以後說不定也能坐一坐衙門,給我宋家光宗耀祖。」

宣懷風說,「把孩子送去接受教育,那是很好的決定。來,我們以水代酒,為老宋這個好決定,幹一杯。」

三人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子,高高興興地飲了一杯。

宣懷風轉過頭來,問孫副官,「孫副官,你的家鄉是哪裏?」

孫副官說,「祖上是金陵人,後來父親那代,為了做生意,舉家搬到濰坊了。我是在那裏出生的。」

宋壬豪興地說,「那巧,我們算老鄉了。以後兩家人走動走動,也有個照應。」

孫副官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聲音低沉下去,說,「我們家裏,除了我,再沒有別人。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宣懷風和宋壬面面相覷,手裏舉著的玻璃杯,都慢慢放了下來。

宋壬說,「孫副官,嘿,剛才那話,是我冒失了。您別往心裏去,我就是個不懂說話的粗人。」

宣懷風沉默片刻,溫和地說,「一些往事,你要是不想提,我們就聊聊別的罷。」

孫副官嘆氣道,「也沒有什麽不能提的,都過去了。你們不嫌我羅嗦,我就把這個故事,說給你們聽一聽,也沒什麽。」

這時大菜還未上桌,番菜館裏和中國館子不同,並不曾上涼拌小碟等墊肚子的東西。不過桌上鋪著漂亮的台布,擺著一個花瓶,裏面插著一枝半開的鮮花,確實雅致漂亮。

孫副官略偏著頭,瞧著那花,仿佛瞧到了很遠的地方似的,半晌,才緩緩說,「我家在濰坊,做的米鋪生意,也算是不愁吃喝的殷實人家。前些年,是過得不錯的。後頭幾年,父親因為賺了一些錢,被壞朋友慫恿著,抽起了鴉片。」

聽到這裏,宣懷風和宋壬的臉色,就露出一絲了然。

這年頭,被鴉片所害,實在不算什麽新鮮事。

孫副官掃了他們一眼,感慨地說,「你們大概以為,一個人,如果對鴉片上癮,那他就要墮落到深淵裏去了?那你們就猜錯了。我的父親,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雖然不幸抽上了鴉片,心裏仍有他的自尊。因為我一個小舅舅,從前就是抽鴉片,抽到皮包骨頭地死掉,所以我母親對於鴉片,是恨而畏懼的。她是害怕我的父親,也像他弟弟一樣地早死。所以,父親每次去大煙館回來,母親都要抱著幾個小孩子,抹上一晚的眼淚。我父親為著妻兒,下了決心,要把鴉片給戒了。」

漂亮的餐桌上,氣氛安靜得有些壓抑。

其余的兩人,心裏都想,孫副官的前話,說的是家裏除了他,就沒有別人了,可見孫家的遭遇,一定十分淒慘。

然而既然迷途知返,浪子回頭,如何又落到淒慘的田地?

不由更起了一分好奇,用心地聽下去。

孫副官說,「戒鴉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父親也試過把自己在黑房子裏,痛不欲生地關了幾天,然而他身上的鴉片癮,已經不輕,好不容易停了幾天,總有忍不住復抽的時候。一復抽,他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兒,悔恨得無以交加,竟至於痛苦得幾次想了斷性命……」

宋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沉聲說,「這些害人的東西,抽起來容易,戒下去難。要是那個時候,有宣副官的戒毒院,老爺子就不用那樣受苦了。」

孫副官苦笑道,「是呀,如果那時候就有戒毒院,也許我這個家,還存在呢。」

宣懷風輕輕地問,「後來呢?」

孫副官說,「我是家裏的長子,當時正在縣城裏讀書。看見自己父親如此,當兒子的哪有不難受著急的?雖然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學生,總要盡我為人子的一份力。所以我四處打聽,哪裏有戒鴉片的好辦法,幾次白花了錢,買了別人說的偏方,其實不管一點用。後來我又聽說,洋藥店裏賣一種戒煙丸,效果很好,吃了的人,是絕不會再抽鴉片的。那對於我,正是最急切需要的東西。戒煙丸因為它所宣布的神效,價錢也不低,然而為著父親可以少受苦,多少錢也值得。我就把學費的錢,買了戒煙丸,寄回家裏去,求父親無論如何要試一試。」

宋壬把一只手,往另一只手掌上一捶,搖頭說,「不用問,這戒煙丸,是不管用了。那些洋鬼子,總是愛占我們中國人的便宜,找些漂亮女人打扮得妖妖艷艷,在招牌上做宣傳,暗地裏弄假貨糊弄人。多少人吃了這虧,也沒地方哭去。我們的官老爺,偏偏又怕他們。他們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