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向孫副官道擾而出,宣懷風回了小院,默默地坐在房裏,手邊就擺著那個薄薄的文件袋。

屋子裏很冷清。

這裏,白雪嵐已是多日不曾來了。

風從窗戶外吹來,拂過屏風、木桌、綢床單面子,就揚起一陣輕塵似的,被遺忘的寂寞味兒。

現在,這寂寞的味道裏,又添了別的東西,摻在一起,不由得人喉間微微發苦。

宣懷風只覺得腦子有些亂。

不是狂風驟雨中閃電雷鳴,樹倒枝斷的那種亂,而是秋風蕭瑟,黑發如絲,不小心黏在半愈合的傷口上,那種糾結中帶著一絲微疼的亂。

那半疼半癢、半酸半澀,叫人很是心煩不安。

他把手按在那文件袋上,輕輕地拍了兩拍。現在,他算是明白白雪嵐天大的怒氣是從何而來了,估摸著,白雪嵐是認為自己向林奇駿泄露了海關的行動。

可是……

白雪嵐,白雪嵐。

我宣懷風在你心裏,就是一個公私不分,徇私泄密的小人?

想到這,便感到一股人格被看輕的屈辱。

宣懷風站起身,到櫃子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有點委屈地慢慢飲著。

涼水滑過喉嚨,帶著一股愜人的清爽,仿佛把那被誤解的委屈過濾了一遍,心底比先前澄清了,他就藉著這個整理思路,回憶那一天和林奇駿的每一句對答。

和林奇駿那一天的相遇,對第二天的查抄到底有沒有影響呢?

林奇駿和外國人的參股合同,是早上簽的?是晚上簽的?是和他見面之前,還是之後?

自己在林奇駿面前,到底有沒有露出端倪,給了林奇駿提醒……

宣懷風認真地回憶,那回憶卻很不合作,越努力地要想起來,畫面卻越是模糊,兩人的對話他是記得八九分,但當時林奇駿的表情,林奇駿的語氣,他都記不清楚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被水果刀削了一下的指頭,鮮血滴淌下來,弄臟了白雲飛的床單。

白床單上沾了血,宛如梅花開在雪地裏,很刺眼。

自己怎麽那麽沒用呢?才多久的事,就記不清楚了?

宣懷風把拇指按在太陽穴上,用力揉了揉,像要把記憶從太陽穴裏都壓榨出來,然後學福爾摩斯,抽絲剝繭找出事實的真相。

可是,他壓榨不出。

他怎麽知道要記清楚呢?醫院裏那一段平平無奇,當時也沒實實在在用心銘記。

不過是一番探病,不過是和朋友說幾句閑話。

早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宣懷風說什麽都會認真對待,說一個字,做一個表情,都萬分小心,會密切注意林奇駿的一舉一動。

可是,他不知道海關第二天會對大興洋行有行動。

可是,和林奇駿相處的每分每秒,都不如和白雪嵐相處那樣鮮明,那麽讓人聚精會神,須臾不忘。

林奇駿和白雪嵐不同。

林奇駿是溫和,模糊的。

白雪嵐,卻是那樣一個混蛋。

一個活生生,叫人愛,叫人恨的混蛋。

和他在一起,就像與冰火共處,絕不會叫你無聊得打哈欠,總有情緒,總有高興、憤怒、傷心、無奈、快樂、興奮……

宣懷風想回憶醫院裏林奇駿的一言一行,卻每每想起了離開醫院後的事。

例如,他回到公館,在書房裏和白雪嵐說話,白雪嵐說要揍人,因為總長大人被自己的下屬丟下了一整天。

例如,知道他沒吃飯,白雪嵐就開始牙癢癢地咬人。

例如,白雪嵐忽然翻臉,惡狠狠地把他拉到浴室,拿熱水毛巾擦他全身。

例如……

例如,那個他咬了一半,白雪嵐非要搶著吃的香梨……

宣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往下想。

他知道,自己有些激動了。

激動無益。

這樣讓自己的心沸騰著,卻如鴕鳥一樣躲在角落裏,計算得失對錯,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使人徒增笑柄罷了。

那,到底林奇駿是不是從自己這裏得到提示,從而警惕,從而有了準備呢?

宣懷風搖搖頭,努力想把這個自己也回答不出的問題逃避過去。

心煩。

大概如孫副官所言,世界不是數學算式,未必都有清白分明的答案。

可他真恨不得這是一道數學算式,如果是算式,他就算伏案三年,也要把它解出來。

只是……

只是白雪嵐那邊,該怎麽辦?

他生好大的氣。

他罵那些難聽的,傷人的話。

他這場冷戰,打得前所未有的漫長堅定。

宣懷風忽然感到有些窒息,這房裏待不住了,他站起來,推開房門,迎面一陣夏風帶著花香拂來。

吹得人精神一振。

很好。

很好的風。

宣懷風迎著那清麗的風,出了小院,沿著兩邊長滿矮草的幽靜小徑緩緩地走。

兩手負在背後,臉上不知為何,帶上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