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仿佛怕後面有人追來似的,宣懷風匆匆出了天音園。

到了門口,看著園子外停著的汽車,又看看前後左右,竟如孑然一身,原先一股子怒氣,無來由變成一股孤寂。

這一會,連同仁會館也不想回了,看看遠處,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就沿著大街一步步往下走。

此時月華初上,城裏酒館飯店的霓虹燈照得滿街五光十色,還有新潮的西餐廳,留聲機播著西洋樂從窗裏逸出來,正是城中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及官員們尋樂的好時候。

宣懷風走著走著,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最繁華的平安大道上來了,入目越繁華,感覺卻越冷清,汽車在大街上穿梭時用力按的喇叭聲也覺得討厭。

夜風迎面吹在臉上,帶著一點寒意。

他在一個玻璃櫥窗旁停住腳,下意識地想攏一下領口,才記起今天穿的一席長衫,這種天氣,實在有點單薄。

在店裏頭穿著漂亮制服的男店員瞧見他停在櫥窗旁,還以為是客人,出到門口笑著請他進門,「先生,進來看看,各種西洋好貨,都是現成的,全城洋行裏,我們大興洋行是貨色最全價錢最公道的了。」

「大興洋行?」宣懷風還以為恍惚間聽錯了,有點不信。

擡頭一看,果然是大興洋行的招牌。

不禁怔了怔。

再回過神,一只腳已經跨進店裏。

他心裏亂亂的,像一盤應該理整齊的絲,被誰從中間硬扯了幾條出來,一邊裝著打量店裏一台半人高的自鳴鐘,一邊問那店員,「貴號是新開張的?」

那店員臉上堆著笑答,「聽先生這樣一問,就知道先生是熟這塊地頭的。這裏從前是個鐘表行,生意不好做不下去,我們就把這地方盤下來了。不過您可別小瞧這大興的招牌,我們大興在首都雖是新店,但總店在廣東許多年了,名頭不小呢,不信您哪天到廣東問問,凡是買舶來品的,誰不知道大興?真正的童叟無欺。先生,這自鳴鐘是剛到的,法蘭西的貨,您要不要細瞅瞅?價錢一定給您實惠的。」

「那太笨重了,我看點小巧的吧。」宣懷風把臉低下,像在看玻璃櫃裏頭的銀鏈子,嘴裏說,「貴東家真是個能人,新店都開到首都來了。」

那店員為了攬生意,只管殷勤和宣懷風搭著話,一邊掏鑰匙開玻璃櫃,把宣懷風正看的一條銀鏈子拿出來讓他細瞧,一邊說,「東家是能人,少東家更是能人。我們東家現在生意都交少東家管了呢,在首都開新店就是他的意思,說什麽立足國本富庶之地,那些深奧詞我也不記得了,但少東家真是有腦筋的,您想,首都有錢人多,眼界又開闊,誰家裏不買點高档舶來品?您先生這種氣質,一看就知道是識貨的。」

他還要叨叨往下說,宣懷風唯恐他問自己這條鏈子要不要,趕緊把鏈子還了他,「款式不那麽合意。」

躊躇著要不要開口問那人如今下落,唇抿了幾次,卻仿佛怎麽也張不了嘴。

那店員原本看他模樣清秀,雖然穿得不頂名貴,但也不寒酸,氣質絕不是尋常人家,說不定是個主顧,現在瞧宣懷風的神情,知道他口袋裏是沒幾個錢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把銀鏈子鎖回玻璃櫃裏,問宣懷風,「你先生還要不要瞧點別的?我們這裏也有點便宜實惠的,送給女朋友挺劃算。」

宣懷風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問,見店員這樣瞧不起他,頓時打消了想頭,轉身出了大興洋行。

他再也沒有閑逛的心思,左右看看,今晚黃包車生意又大好,一眼望過去,沒瞧見一輛停在街邊等客的空車,索性不管晚上衣薄風寒,步行回同仁會館。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

在燈光璀璨的大街上還不怎樣察覺,到了同仁會館附近的偏僻小巷裏,穿巷風擦著身子過,把藍布長袍的袍角吹得直往上撩。

宣懷風冷得猛打哆嗦,暗暗懊悔不該省那麽一點車錢,要是剛才在大街上再找一下,也就三五毛錢的弄輛車坐回來了。

現在後悔也沒用,只能加快腳步往同仁會館那頭走。

好不容易,遠遠看見同仁會館大門上掛的點燈,像燈塔上的光一般在黑暗中幽幽閃著。為了省電費,會館裏的點燈都是到時間就滅的,只在大門上留一個昏黃的燈泡亮著。

宣懷風在遠處看見燈下似乎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再往前走,才看清楚是一輛汽車停在會館門前,把整個門都擋住似的,很有一股目中無人的氣勢。

他心裏不禁就想到了白雪嵐。

現在已經很倦了,再撞上去,恐怕又要一番糾纏,還不如找個地方躲開他,想到這,宣懷風停下腳步就轉身。

剛走了一步,腦後一股風聲襲來,驟然一股大力湧到背上,把他硬推到墻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