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新生

永和四年的初冬,天氣冷的早,江南罕見的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鎮江西南角的清和坊有間不大的門面,稀奇的是,也不見擺東西,只墻上掛了幾副精工繡樣並卷軸工筆畫。不論人物花鳥,皆筆法綿密細致,色彩濃淡相宜,有傳神的韻味。

裏間擺了幾副桌椅,幾個女童正低頭習書。

音音放下手中書卷,從支摘窗裏探出頭,瞧了眼鋪門前正欲清掃積雪的阿素,微揚了聲調:“阿素,披件氅衣再出來,仔細凍了手。”

“哪裏就這樣嬌氣了?”阿素攏起雙手呵氣,轉頭暼見探出窗外的小姑娘,微愣了一瞬。

音音一身樸素的天青色襖裙,雲鬢上只別了一朵盛開的紅梅。一張臉比這江南的雪還純凈,益發顯的烏發紅唇,眉眼清麗,只這麽一望,便能輕易讓人丟了魂。

阿素回過神,輕輕嗔怪了句:“姑娘,你怎得就生的這般精巧,怪不得……”

怪不得那陸參軍,宋秀才……沒事老往他們鋪子鉆。

她正想著,裏面四五位女童挎著書袋往外走,出的門來,同阿素問聲好,便各自散了。

落在後面的一位,七八歲的年紀,枯草一般的頭發亂蓬蓬,消瘦的肩上駝了個幼兒。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門,拉住了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裏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亂的發,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擡頭看見音音臉上柔淡的光,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幼兒,垂下頭,無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兒,還未被如此細心對待過,一時既羞窘又覺溫暖,也不知說什麽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親要找來了。”音音揉了揉她的發,囑咐道。

阿奴便驚恐的瞪大了眼,背著弟弟,撒開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來的鎮江。那時她落了水,是早已受過囑托的胖嬸將她救了下來,她沒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陳家村窩了幾個月,轉過年來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來南方,同阿素碰了頭,便尋了這不起眼的小城落腳。

待安定下來,便琢磨起維生的法子,起先賣些繡樣書畫,日子也不算難。因著音音功底紮實,當初工筆乃是跟著宮中禦用畫師徐仁所學,出來的繡樣新奇又美觀,漸漸也有了名聲。

她的工筆畫亦是不含糊,引得許多文人交口稱贊,很快便有人專程尋了來。

她書畫之名一時傳開,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為女兒授課。音音輾轉教習過幾家,待到後來,便在鋪子後面支了書案,收幾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們識字習畫、禮樂書數。因她一直記得,她母親生前曾說過:這世上,只有越來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窺見更廣闊的天地。

按理兒講,這小門小戶的女兒家,只需會些女工女德,哪裏需要讀書習字?起先各家也無人將女兒送來,但聽聞這位女先生學問了得,教過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這才令幾個小商戶之家動了心思,送了姑娘來。

這其中,阿奴又是個異類。她家中貧寒,父母沿街賣油為生,小小年紀,每日漿洗做活,照顧幼弟,恰如她母親為她取的名,是這個家裏的奴才。只她每每經過梅花巷,總要拿一雙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窺探一點點不屬於她的天光。

音音還記得初見她時,女孩兒眼裏明亮的光,臟兮兮的手抓著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將她喊了進來,自此後時常施舍一口飯食,讓她在這學堂旁聽。

音音想起這些過往,站在雪地裏,輕顫了下睫毛,擡頭便見巷口駛來一輛輕便馬車,走的近了,深褐車簾打起,走下來年過半百的林嬤嬤。

林嬤嬤手裏捧了個瓷白湯蠱,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現熬的參湯,來,趁熱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撫,林嬤嬤作為三品大員的母親,在外也實實在在要被稱一聲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終還是她的林嬤嬤,執意不讓她改口。音音便隨了她去,仍舊喚她一聲嬤嬤。

此刻,她上前攙扶了林嬤嬤的手臂,讓阿素接了湯盅,清甜的聲音裏帶了點嗔怪的意味:“嬤嬤,這剛下了雪,仔細路滑,何必跑這一趟。”

林嬤嬤隨她進了後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這一趟有甚打緊,我要不來,你與阿素怕是又要胡亂對付。”

說完頓了頓,又將那說了八百遍的話翻出來,絮絮叨叨:“早說要你們搬去江陵,與我們同住,我也好能隨時照料,也能省了我與你季淮哥哥整日來回鎮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撫後,常駐江陵辦公,一並搬去了禦賜的府邸。

林嬤嬤本是隨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腳鎮江後,便三不五時要來小住一段時日,好照料小姑娘飲食。好在鎮江緊鄰江陵,半日車程便至。季家在鎮江也有處老宅,否則以音音這處一進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