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思源

“去把衣服烘了。”

柳重明當先邁進房間,也不用人伺候,先扯開腰帶,將被茶水濡濕的外袍丟在椅子上。

三福低著頭,局促地站在原地,又被他呵斥一聲:“這個都不會?後面有金鬥,動作麻利點。”

三福端著一顆心不敢說話,只能取了衣服轉去屏風後面,果然見櫃子上擺著金鬥。

如今天氣不是那麽冷,床下的炭盆還沒有燒起,他剛把炭盆拖出來,用火紙引燃,便聽外面的門響了一聲,又有人進來。

“世子,換的衣服拿來了。”

那聲音清朗溫和,聽著像是正在褪去少年的青澀,並不怎麽耳熟,卻聽得三福心頭陡然跳了一下。

“絳子怎麽散了?”柳重明問:“會不會編?”

那少年之前的確沒注意到,有些慌亂,忙回答:“會,會,我這就去再取一身衣裳……”

“不用了,反正現在多得是時間,你就在這兒編著,我喜歡看。”

少年應了一聲,聽衣衫窸窣的聲音,果然就是直接在外面開始編起了絳子。

三福只覺得心越跳越是厲害,怔怔地看著開始燒起來的炭盆,忽然聽到柳重明叫了一聲:“思源。”

他猛地捂住了嘴,才沒能讓驚叫聲逸出。

少年也很明顯愣了一下,應了之後才淺笑著問:“世子怎麽突然想起叫我這個名字?”

“沒事,名字怪好聽的,”柳重明也笑:“像是有些學問的人起的,你們兄弟都是思字輩?”

“是,家父也念過些書,又請教了鎮上的先生,取飲水思源的典故。”

三福跌坐在炭盆前,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融化在灼熱搖擺的空氣中,連柳重明的問話都變得模糊起來,屏風外面少年的回答變成了自言自語似的,無比清晰。

“世子去了趟石矛縣,有沒有嘗嘗趙叔家的涼糕,就在張記酒鋪的旁邊,劉胖子打鐵鋪的對面,太長時間沒回去了,不知道還在不在。”

“您別笑我沒見過世面,我們家那邊地方小,拿得出手的東西不多,但是趙叔的涼糕就算是拿到京城來,也一定是頂好的,滋味很特別。”

“我爹每次去鎮子上,都會給我們兄弟四個帶一些回來。”

“但是我娘其實並不喜歡我爹去鎮上,我當時小,不知道娘說的鬼混是什麽意思,只是……”

少年嘆了口氣:“當時我也是不懂事,只覺得爹出去了就有好吃的。如果早知道之後大家都沒了,就該多在一起聚聚的。”

“後來我娘就養了些雞鴨,還帶我們去山上砍柴挖藥,後山上的好東西特別多,一年四季不重樣的,我當時也玩的野了,現在後悔沒多念幾本書。”

“再後來,我爹看我們幾個熱鬧,去鎮子上的次數也少了,有他陪著,娘臉上也見了笑臉……”

少年的聲音輕輕的,有時歡喜有時低落,說到後來,聲音中還帶了些哽咽。

“有時候我覺得,該死裏逃生的人應該是我娘,是她發善心讓那個乞兒進門,又給他穿了我的衣裳。”

“我是個懦夫……我聽到外面在殺人,我聽到娘和弟弟在哭叫,但我不敢出去。”

“當時我扯著井繩泡在水裏,一直到快泡爛了才敢爬上去。”

“什麽都沒有了……連屍體都沒有。這麽多年我還一直抱著點希望,覺得他們只是逃走了,肯定還在哪兒好好活著……”

“多謝世子替我安葬他們……”

三福聽不清柳重明又說了些什麽,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雖守著炭盆,身上卻一陣陣戰栗,只能將衣袖塞在嘴裏,才堵住滿腹滿腔的嗚咽。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描述中的一點一滴,鎮子上每一步的風景,老趙家涼糕甜絲絲,張記酒鋪的酒醇厚甘甜。

記得自己也曾經有妻有子有朋友,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去喝酒,也可以回家等著吃上熱乎乎的飯菜,還可以帶著孩子去後山瘋跑。

記得自己曾經叫周懷山,曾經叫秦華,而不是三福,像只陰溝裏的老鼠一樣,不見天日的閹人三福。

他手腳發軟,站不起來,只能一點點慢慢爬到屏風處,悄悄向外張望一眼。

只這一眼,便讓他頹然跌坐在地。

“思源……”

曾經只在夢裏出現的兒子活生生地近在咫尺,可他這樣肮臟臭惡的爹,早已經沒有了相認的資格。

外面的人終於離開,如淩遲般的輕言細語消失了,短暫的幸福和痛苦也一同消失。

三福忽然撲在地上,咬著衣袖無聲痛哭。

這一場荒誕的大夢,到哪時才能清醒。

“景延。”

瑜妃將兒子迎回內室裏坐著,看看兒子不甚清朗的臉色,忙搶先開口安撫:“三福沒事,不是大傷,我讓人給送了些藥膏,過幾天就能好。”

慕景延這次連烹茶的心思也沒有,擰著眉坐了片刻,問道:“他回來之後,怎麽跟你說的?柳重明找他過去,都幹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