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墨痕(第2/3頁)

他了解記憶中的柳重明,卻對面前的人有些摸不透,那若即若離的調笑既像是帶有敵意的試探,又像是高高在上的嘲弄,還有縹緲不可尋的錯覺。

在那錯覺裏,是單純的親昵和喜歡。

試探還是嘲弄,他都能從容接下,只有親昵,只能敬而遠之,無論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地位,還是為了日後所圖。

更何況,他和重明尚有一世糾葛恩怨沒有了結。

若這世上只他一個活死人倒也罷了,忘卻前塵,也許對誰都是一件輕松的事。

可既然柳重明能說出“千秋殿”、叫他一聲“沉舟兒”,前世的事十有八|九不能含糊作罷。

若是連白石巖之死都能想得起來,再往後,也許有更多事無法隱瞞。

雖然他仍不知道柳重明是從哪裏得知的,卻不能不為他們的今後另做打算。

從白石巖問他那個問題起,他就始終在考慮最壞的情況,禍兮福之所福,這也許是一道生死線,如果善加利用,闖過去的話,便是柳暗花明。

兵行險著,已經幹過不止一次,前世亦是有輸有贏,這一次,他想再賭一把。

若是成,今後便不是十分勝算,也占了七八分,若是不成,重明身陷重圍,而他,恐怕連求死都做不到。

所以,眼前的這一份喜歡,他擔不起,也不能擔。

曲沉舟伏在桶邊,抽出木簪,攏了一把頭發,手上星星點點的墨漬。

他連著簪子和手一起在桶裏洗了洗,就著暖黃的燭火看了看,又用力搓了搓木簪。

留了空白的一面,寫字的次數多了,迎著光細看,能看到滲在木紋中一個淡淡的“舟”字。

那些管束不住的思念,就藏在這一擦即去的墨痕裏——簪子上,一面是重明,一面是沉舟。

他得重明相助,能從匍匐在塵埃中的豬狗變成一個人,已是老天的恩許,不該奢求太多,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件,只留個念想便好。

外面棉簾響了一聲,有人不請自入,在這別院裏自然不會是別人。

“沉舟,”柳重明在外面叫他:“的確想起來有件事沒跟你說。”

曲沉舟趴著沒動,盯著繡屏看,燈籠從他身後照過來,繡屏上有他的影子,他們重疊在一處,變成了一個。

“世子吩咐。”

“管制司前幾天來了人,說要例行驗印,你過幾天過去走一趟。”

曲沉舟的肩膀僵了一下,輕聲答:“明白。”

查痕驗印,是管制司每年的例行差事,長身體了、受傷了等等各種情況,都有可能讓奴痕變了樣子,有可逃跑的機會。

當年杜權看他的胎記不順眼,隨手指了那裏。他年紀小,身體長得快,所以幾乎每隔一兩年的這個時候,都不啻於在鬼門關走一遭。

去年他被消了奴痕送到柳家別院,秋冬時候又趕上奇晟樓巨變,便漏過了這麽一年,此後一連串變故,他差點忘記這回事。

那種疼痛,終生難忘,他唯一指望的,只是換個地方落烙痕而已。

“沉舟。”

他正猶豫要不要麻煩柳重明向管制司通融一下,柳重明又在外面叫一聲。

聲音漸近,沒有停在繡屏外面,轉進來的時候,曲沉舟看見柳重明手中拿著筆和硯台。

人已經到面前,他不好起身,不解地看柳重明將筆舔飽,站在他面前。

“喜歡哪個字?重?還是明?”

曲沉舟愣一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倒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管制司哪是那麽容易被糊弄的?

“明。”他沒戳破柳重明的天真,選了個字。

柳重明繞到他身後,從木施上取汗巾沾去後背的水珠,一手執筆,一手按住他的肩,在落筆之前,目光在弧線柔和的脊溝裏滑動向下,沒入水面下那道縫隙中。

曲沉舟偏偏頭,用余光看身後。

“快一年了,”柳重明收回目光,彎下腰,在他右肩上落下一筆,問道:“怎麽背上的傷還沒下去。”

他將頭發撥去一邊,微微垂著頭,下面水還溫著,更覺出肩上一涼。

“看不見的地方,不好就不好了,只是臉上……如果這次還不行,我想繼續治下去,還請世子應允。”

柳重明明白他的意思。

這陳年舊傷,當年又是沖著毀容去才撒的草木灰,傷了根本,若想除去深藏在下面的膿水,也許一次兩次並不夠。

“怕我帶不出去你麽?你別動!”

曲沉舟低著頭不動,覺得不論是問“世子被嚇到了”還是“世子怕我疼”,都十分不妥當。

“若是不治好,就想些別的法子吧,我這個樣子,帶出去總是不好看。”

柳重明嗤笑:“本世子偏就好這一口,就喜歡帶你,誰敢說什麽?”

曲沉舟有諸多顧慮,可想想距離年底還有幾個月時間,也未必不成,如今爭執起來實在沒必要,便轉口問道:“世子前幾日向我問起潘赫,是有什麽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