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塹(第2/3頁)

他原本只將注意力放在慕景臣身上,沒過多久又轉向嫻妃。

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今夜月色太明亮耀眼,他覺得嫻妃娘娘今日的妝容清麗明艷,不同於常,方才擡眸中,連那一點病懨懨也被妥當收好。

也許只是……錯覺吧。

方進戌時,皇上便倦了,早早回宮休息,諸人又坐了半晌,等到於公公出來傳口諭,才陸陸續續散去。

柳重明在隨人出朱雀門時見到薄言,停下來說了幾句話,才知筵席中途時後宮走了水,皇上怕幾位娘娘受驚嚇,才宣來席中同坐。

他謝過離開,即便是不問也能知道,嬪妃齊聚,今晚扶皇上回寢宮時,又免不得一場龍虎鬥。

姐姐會贏嗎?

眼下贏了又能如何,他能為姐姐守住那個孩子嗎?

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姐姐有沒有看著父親和他的背影,一次次失望?

“沉舟啊……”

他在心中小聲默念著,忽然很想抱一抱那個人。

回府換過衣裳,已是亥時。

柳重明不想聽到母親不合時宜的哭哭啼啼,通常只跟父親告辭,就回別院去。父親也不會立刻回去休息,每年他走的時候,都看到父親在水榭中獨自喝酒。

“爹。”

他踏上水榭,飛檐上只掛了一盞燈籠,在夜風中搖擺,水榭的影子投在身上,將人斜著片成了兩半,一處在陰,一處在陽。

四周的聲音都像是被水面吞下,靜得駭人,他不敢驚擾,輕聲說:“我要回去了。”

陰影罩著的半身動了動,柳維正叫他:“重明,過來坐。”

柳重明在對面坐下,面前推來一杯酒。

“重明,你也該猜到,皇上今天跟我說了,為你之後的打算。皇上說你提起來想去主理刑科。”

他的目光落在酒杯裏,平靜問道:“不行是嗎?皇上便是看在柳家的份上,也不會全盤否定,是要我去主理民科是嗎?”

柳維正清楚他對於兄長身死一事的執著,對他此時這樣平靜,倒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輕嘆一聲。

“重明,你當真想要入仕嗎?一入官場,便不能如你之前那樣任性,你若只是為了清顏,大可不必。”

“爹,如果我不止是為了大哥,你會支持我入仕嗎?”柳重明看得到父親不解的目光,又追問一遍,“如果我想做更多的事,你會支持我嗎?”

“什麽事?”

柳重明挺直身體,將酒一口飲下,那眼睛卻如刀鋒一般,被那燈籠的星點燭火映得發亮。

不知是半個月來身旁無人,空虛得一遍遍去回想那雙失神渙散的淚目,還是因為筵席上姐姐得體端莊的微笑刺痛眼睛,抑或是因為淩河咬牙的那句“同喜”,他想要把一肚子的話說出來。

他想要得到自己的第一個盟友,最可靠的後盾。

“我想,大虞不會再因區區一場水患,流民遍地。”

“我想,寡老幼子能填飽肚子,男人能賺到銀錢米糧,養活妻兒。”

“我想,作奸犯科者能被繩之以法。”

“我想,拜塵之人不會充塞朝堂。”

“我想,大虞廢除奴籍,”他想著那個蜷縮在杜權腳下奄奄一息的身影。

“我想讓姐姐……有自己的兒子,我想讓那個孩子坐上至高之位。”

每聽一句,柳維正的心頭便更狂跳幾分,起初還只當是少年狂語,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心中仿佛被敲上重重一錘。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記憶似乎始終停留在從前,仍是十三四歲時,伏在棺木上放聲大哭的那個孩子。

可轉眼間,重明已經長大到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原來始終停留在過去的人,是他自己。

不止是停留在清顏死去的時候,也許更早,早在幾十年前,他的時間就已經停止了。

這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倒是像足了他從前,激得他鼻腔中酸澀難當。

他們年輕的時候,又何嘗沒有想過搏風擊浪,除塵布新。他們也的確做到了,推著那人一往直前。

在太子登基繼位的前夜,他們還曾喜氣洋洋地喝酒相慶。

那時,他們以為距離理想只有一步之遙,那不單單是物阜民豐的理想,還有一個家的承諾,他以為到了明天,他就能和那人攜手同老。

卻不知道,這一步將是天塹之隔,再也邁不過去。

其實早該想到,他柳家根基深厚,又有白家為盾,而那人一力統帥三營,他們無論是誰,都足以稱為皇上心頭大患,又怎麽可能允許他們在一起呢?

聖旨的確等到了,卻是與他素未謀面的唐喜玉,皇後娘家的人,皇上更放得下心。

不敢去看那人的臉,只低頭接下了聖旨,那是他此生最懦弱的時候,也是余生裏午夜輾轉的噩夢。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初碎了聖旨,跟那人天涯海角去,又會怎樣?可那畢竟只是幻想罷了,他擔著柳家,任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