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胎記

有了柳重明的那句話,曲沉舟回到奇晟樓後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杜權甚至單獨給他找了個小房間,撤去多年沒有更換過的被褥,換上了一套半新不舊的,這已經算是天大的恩賜。

來送被褥的人是個愛聊天的,從他的絮絮叨叨裏,曲沉舟多知道了一件事。

在他回來之後,柳世子又派人送來二百兩銀子,來人對杜權轉達了世子的話——小曲哥腰上的烙痕還沒有長好,再送去管制司的話,怕會傷了身子,緩緩再說,如果有誰有異議,去找世子說。

他沒想到連這樣的小事,重明都會記得。

這體貼的好意,就像從樹上跌落到手心裏的花,不敢握緊,也不舍得放開。

夜裏輾轉的時候,手指會忍不住摸上後腰的傷疤,那裏已經開始漸漸收口痊愈。

他別處的傷口都好得比常人還要快,只有這裏,像是一處命門一樣。

自記事時起,那裏便印著奴痕,長身體的時候,每過幾年還要去重烙一次,每次都是鬼門關上走一遭。

他從來都恨不能把那裏的肉剜出來。

可林管事告訴過他,那裏本來是一處胎記,乍看起來,那形狀像是一只在烈火中振翅的鳥。

他自己看不到那裏,可重明曾經細細地吻過,還戲謔地說,那胎記怎麽看起來像是書中畫的上古重明鳥呢?

——你帶著重明鳥的胎記而來,正應了我的名字,看來你生來便注定是我的。

那些海誓山盟啊……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都是前世的事了,忘了吧。

杜權的耐心總是有限的,半個月過去也沒見到柳世子再來臨幸,曲沉舟又被趕出去,仍然在樓裏打雜幫工。

蔔卦的事卻再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了。

自從被江行之的話提醒後,杜權便徹底明白自己被蒙騙了這許多年,重新把蔔卦的牌子掛了出去。

可曲沉舟自然仍然是死不開口,杜權怕柳重明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把人往死裏打,人拿在手裏,卻像落了灰的豆腐。

兩邊就此陷入膠著,曲沉舟沒有權利拒絕被帶出去蔔卦,杜權也只能指望著偶爾撿個漏,更盼望的是什麽時候世子爺能再看這邊一眼。

可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曲沉舟再沒見過柳重明,那兩個月淡淡的日子仿佛一個朦朧溫柔的夢境,醒來之後,連一點溫度都沒有留下。

他的生活回到了最初的軌道,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這樣心如止水。

柳重明覺得自己的日子越來越莫名其妙地糟糕。

本來以為在將人送走之前已經有許多心理準備,他也獨自生活了好幾年,無所謂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可晚上回到臥房時,又覺得似乎哪裏空蕩蕩的,少了點什麽。

躺在床上看不到外面,漸漸地倒也平靜下來。

只是讀到“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忽然有了感慨,想與人切磋討論,一聲“沉舟”脫口而出,才發現沒有人回答。

也再不會有人回答。

在紗籠裏的枕邊只留下他用過的半瓶玉麟膏,曲沉舟當真一滴也沒有碰。

梧桐花的花期過了,他看著下人把綠色的葉子混在灰色的土裏,一起掃出去,沒有人愛惜地把它們埋起來,廊下也沒有人攏著花,在和煦的陽光下安然睡著。

他們喜歡看的書有許多都是一樣的,他隨手抽出一本來讀時,夾成薄薄一片的幹花落下來,輕柔地拂過手背。

柳重明崩潰地摔了那本書。

不過是短短兩個月,他覺得自己當真是無可救藥,四處無時無刻不是另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他不敢再在別院久留,重新呼朋喚友繼續應酬,卻發現事情更不是他想的那麽好。

石巖固然關心他,了解他,他們的想法卻在許多地方大相徑庭,方無恙與他本就不是同路人,其他人更是不必多說。

他坐在熱鬧的酒宴中,聽著身旁起此彼伏的笑鬧聲,仿佛又看到那尚帶著稚嫩的手指夾著黑子落下,輕聲地說:“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大患也。”

有了坊間的那些風流傳言,同席的朋友們多了別的話題,起初只是試探性地聊起風月,之後見他不說什麽,漸漸更大膽了些,開始百無禁忌地聊起那些事。

再後來,便有伶俐的小倌被召來,出現在他們的酒宴中。

他的膝頭上也坐過許多人,攬過許多柔軟的腰身,那些小倌笑意盈然,在四周的起哄聲中,就著他的手飲下一杯杯酒。

故意沒有及時吞下的酒從小倌唇邊溢出,沾濕了前襟,單薄的衣料下透出分明的鎖骨。

他手臂中摟著不盈一握的纖腰,瞧著那些脖頸和鎖骨,更清楚了一件事——怕是當真沒有人能取代那個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