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這是今年最冷的天氣,雪落無聲。
甚至連一點風也沒有,大片的雪花從天空飄飄忽忽地直落下來,像有人在空中百無聊賴地撕著棉絮。
路上的行人都裹緊了衣領,低著頭匆匆而過,免得這些擾人的冰冷鉆進脖子裏。
曲沉舟幾次想跟著人走,好有一處避雪的地方,又幾次退回來,自言自語:“我要等他回來……”
他的聲音消散在漆黑的夜裏。
伸出手去,凝成團的潔白冰晶落向手心,又穿過手掌落在地上。
赤|裸的腳踩在雪地裏,感覺不到冷,雙手上都是翻卷見骨的傷痕,也感覺不到疼痛。
只有心裏很茫然,好像空蕩蕩的。
天色漸漸昏暗下去,路上行人稀少起來,他便重新坐在旗杆下面,屈起膝蓋抱住自己。
不是因為冷,而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只有這樣蜷縮成一團,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遠遠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入夜的街道更寂寞,他只能哼著記憶中所剩不多的調子給自己聽。
“一更鼓響,三月花開,子規亂啼,小檐飛燕,日日喚東風……”
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他就給自己解悶,還有唱給自己的身體聽,他的身體就被懸掛在一旁的旗杆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又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別人拖走他的屍體,他就只能茫然地跟著,來到這裏。
銀箭已經被拔出去,一身血汙還沒人收拾,幸好是寒冬天氣,這麽久了也沒有腐爛,看起來還是剛死去時的模樣,狼狽至極。
懸屍示眾,已經第十四天了。
重明沒有不恨他的理由。
安定侯柳姓主家分家上下上千人,柳家的姻親世交白家數百人,還有宮中的柳貴妃、小皇子,都因他而死。
更別提這許多年裏,天下許許多多連見都沒見過他的人,因為他而家破人亡。
這樣的下場,也是他應得的。
所以沒有怨恨。
他只是迷茫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也許是連老天都厭惡他作孽太多,罰他不得輪回超生,在這裏看著自己被人唾罵羞辱。
可他這輩子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也沒有現在這樣無拘無束,可以仰頭對著天空哼著調子,什麽也不必擔心害怕。
“五更鼓響,珠簾盡濕,雪滿天山,雲凝萬裏,紛紛雲中客。”
這十幾天來,他的魂識像是越來越弱,記憶也越來越不好,不記得這個調子是從哪裏學到的,只是熟悉得很。
反反復復,從一更鼓響唱到五更鼓響,再從五更天回到一更,不知疲倦地,一直又見到天邊的曙光照過來。
除了曙光,還有許多人。
烈馬踏著碎雪,馬背上的人在一片璀璨的晨曦中,向他這邊狂奔而來。
曲沉舟迎著日光站起來,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仿佛記得,在很久以前,也有這樣一個人,在日頭刺眼的逆光裏站在他面前,用帶笑的聲音問:“曲司天嗎?”
那是照進他生命中的第一束光芒。
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幾步,對那人伸出手臂,“重明……”
可那為首的黑衣騎士連同快馬一起穿過他的身體,在一片被激得揚起的雪花中,跪倒在旗杆下。
一旁有人飛快上前,解下了懸掛多日的屍體。
柳重明跪在地上,將早已僵硬的身體死死抱在懷裏,在晨曦初上的明亮雪地裏,撕心裂肺地放聲痛哭。
曲沉舟怔怔地站在身後,這聲音太過淒厲悲慟,讓他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已經是殘魂而已,又哪有眼淚可流。
“重明,為什麽要哭?”
他只能伸手輕輕撫在柳重明的頭頂。
“我已經死了……你不要哭啊。”
手指沒入柳重明的發間,在陽光下變得愈發透明,竟像見不得太陽的晨霧一樣,逐漸消失散去。
曲沉舟將逐漸失去的雙手擡起在眼前,有些釋然地閉上眼睛,松了一口氣。
身已死,魂將散,他也……終於可以解脫了。
身體輕得好像飛在雲端,可他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下地獄的嗎?
他不知道自己會去往哪裏,只覺得飄飄忽忽,像是從前做過的會飛的夢境,轉眼間便要醒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墜落下去。
曲沉舟猛地向前一撲,雙手及時撐在桌面上,沒有讓自己摔倒,卻被手裏的東西硌了一下。
那是一枚蔔骨,很多年沒有見過的東西。
曾經在奇晟樓的時候,樓主人就讓他拿著這個東西為客人占蔔,雖然他並不需要,可主人說這樣看起來更像個蔔卦的樣子。
除了這陌生的蔔骨,他還看到了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少年人的手,骨肉勻稱,骨節尚不是那樣分明,還有些粗糙,與熟悉的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完全不同。
曲沉舟自己天生是個怪物,又真切地化為魂魄,看見屍身與自己分離過,連那樣詭異的事都經歷過,更是一時沒想明白眼下又遇到了什麽情況。